2017 年 11 月 29 日那个微凉的雨天,我跟随一万多名观众挤进刚刚开放的湖南省博物馆新馆时,断不会去思考例如“建一座博物馆的代表性思维”这种问题。长沙与这座城最重要的文化建筑,经过五年半闭馆的漫长等待,久别重逢。崭新的博物馆,像一个尚未拉开幕布的剧场,每一个满怀期待的人,都好奇迎面而来的将是什么。尝鲜时刻,理应前往,如此而已。我与大多数参观者一样,瞥
了一眼通透的落地玻璃幕墙,乘电梯而上进入西汉的生活长卷,再去瞅了一眼湖湘的前世今生,怀抱着在展厅获取的一点新知,盎然而归。
那个时候,我尚未听说过“博物馆学”,所了解与博物馆关联的词语仅限于“文物”“考古”“历史”“艺术”。虽然曾作为文化与地理类记者,跟随考古队去过发掘现场,旅行时也断断续续进过不
少博物馆,但我知道,我连博物馆爱好者都算不上。漫不经心,浮光掠影,那不是真正地逛博物馆。哪怕认真地看文物,未曾关注到其他维度的东西,未曾观照博物馆本体,那么也犹如只抓住了一个点,却错失了更重要的“线”与“面”。你对博物馆了解的维度越多,获得的就越多。这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的。
在一个访谈中,操刀湖南省博物馆建筑设计的矶崎新大师说,湖南省博物馆的解决方案浓缩了今后中国博物馆的代表性思维方式,它能为其他博物馆提供参考。从空间到展示,尤其是在从古到今这样一个空间的连续与展品的连续上,是超越“Museum”的“Museum”,是“Museum·Plus”。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一座博物馆是怎么建起来的?每个博物馆该如何去寻求自己的“解决方案”?正确的代表性思维方式是怎样的?建筑设计师如何决定空间与外形?博物馆人如何从库房挑选文物,又如何讲述故事?对于未来将要走进博物馆的形形色色的人,设计者是如何为他们着想的?一座传说中的“Museum·Plus”建成的背后,所有参与的人都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彼此之间有怎样的冲突与困境?而我走进一座博物馆所感受到的模糊的舒适与不适,背后有怎样清晰的逻辑构成?
湘博,就是身边最好的研究样本。了解了一座馆,理论上,也就了解了更多的馆。而湘博的原馆长陈建明,也一直希望有一本书来讲述他与团队是如何思考设计一座博物馆的。他最初的设想是三
本书,分别涉及博物馆一体化设计的思想、建设、呈现,这也是本书的原点。探索这些并非易事。一座大体量博物馆的建成需要成千上万人协作,耗时数年,是专业综合性极强的庞大作品。即使仅谈
设计,就涉及馆方设计任务书、建筑设计与建筑深化设计、空间与展陈设计等。作为一个不具备专业背景的非亲历者,我只能以不同角色从不同视角去探寻,将一个个碎片拼贴、连线。去日本冲绳拜
访矶崎新先生,在上海的建筑工作室与胡倩交谈,最多的是在长沙本地及大理,同陈建明、李建毛、陈叙良、黄建成、杨晓、赵勇、何为、陈一鸣一一交流。为了避免内容过于庞杂,舍弃了很多本应访谈的人,比如VI(Visual Identity,视觉识别系统)设计者,也是新馆标志设计者韩家英老师等人,他们都是设计环节不可或缺的人。博物馆是一幕时光巨制,在访谈里我努力去窥一个概貌。原本只是旁观它,走近它,最终自己可能也成了剧中之人,这是它的奇妙之处。
访谈跨度长达近三年。当然它不是必须要这么久,但在这断断续续拖延的时间里,最后我们的访谈方向发生了大的转变。最初,其实是局限在湘博本身的构想、设计、建设与最终呈现,以及这个
过程中的经验、困境与遗憾。但随着内容的深入,以及从将信将疑到真正认可了它的代表性,便试图从一个点走向更广阔的探讨,希冀对它的思索能影响到未来更多博物馆的建设。
访谈开始时湘博已开馆。我们关注一个新馆,容易从具象的入手,比如矗立在那儿的建筑,比如展厅的展陈。最初,我是带着表象的参观印记,带着普通人易有的质疑与挑剔,甚至带着种种传言去求证的。我们看到的是“结局”,从结局去追问,当事人可以跟你描述曾经的出发点,以及路途上转过了几道弯,对比起点与终点,发现有些依稀是最初的样子,有些早已面目全非。
新馆建设伊始,湘博在门口中欧贵宾楼顶架了一台照相机,每天定时拍摄,一小时一张。存档的两万多张原始图片,是清晰的历史。从当年老陈列大楼拆除开始,慢慢变成一个大坑,再从大坑里立
起钢筋立柱,长成一栋新博物馆,五年半时间哗啦过去,看着一栋楼在两万多张照片里是怎么长起来的,确实充满生命力带来的震撼。
能拍到的建设过程,只是施工层面的事情。决定一个馆的格局的元素、设计思想的生长与变化,都无法拍下。而最生猛、最有意味、最有价值的,恰恰是这前期的思考、激荡、博弈、求和。在这本访谈里,我们更想回到湘博的“孕育”阶段。它不被看见,但最有价值。
它是关于湘博的,又不仅是关于我们眼前这座博物馆的。我们可以理解为有一座实体的湖南省博物馆,同时有一座虚拟的湖南省博物馆。我们试图复盘到它的完美设想状态,看看曾经人们想让湖南拥有一座怎样的博物馆。这几年,越来越多新博物馆、美术馆开馆,去观察它们的状态与呈现所折射的博物馆思想,再回头看湘博最初的设计思想,虽然已是十多年前的产物,可放在今天依旧是真
正当代的、前沿的,真正符合博物馆本质与发展方向的。
在2021年的秋天,我看到长沙一位很资深的看展迷感慨长沙与上海的展览差距,赞叹上海西岸美术馆开设的专门的儿童工作坊,工作坊不仅根据每个展览专设了主题,而且所有桌、椅、洗手台都贴心地设置成孩子们适用的高度。那一刻我很想告诉她,在你身边有座博物馆十多年前就设计了3000平米的教育中心,依据不同年龄孩子的身高设置了桌椅与洗手台,以及有着专门的学生入口、学生流线等贴心细节。几年前我是忐忑的,我不能判断放到大的坐标中湘博是否是一座有标杆性质的博物馆;如今我敢肯定,哪怕把观察尺度放长,把地域扩大,这本访谈里呈现的理念,每一处的初心与用心,都立得住。如果它具备这样的普适性,那么,当我们在谈论初始的“虚拟”的湖南省博物馆时,是试图在谈论未来更多的博物馆。
没有一个博物馆是完美的博物馆。哪怕是虚拟的设想中的,也存在认知的局限,或者过于理想主义与书生意气。现实的博物馆就更不用说了。它跟博物馆馆长的眼界与思维、当地经济实力,甚至上级领导的观念都深具关系。一个地方能拥有一座怎样的博物馆,人为因素影响很大,诞生的时机很重要。背后皆有复杂的背景、多维的生态,博物馆就在不断的妥协与合作中最终形成一个集合的生态载体。在湘博的案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在最初的设计与最终的呈现之间留下的遗憾的鸿沟,衰减与变形本就是常态。在跌宕起伏的剧情里,我看到了做事的不易,也看到了坚持的力量,看到了参与者发光的底色与情怀,也看到了难免的局限与无奈。承认它的复杂,也承认它的不完美,就好。它们诞生在这个时代与这个城市,就有这个时代与城市的烙印,难以越过当下的种种,就当是宿命。从此我在看待每一个新馆时有了更多的宽容,比如 2020 年开馆的南方某省博物馆新馆,依旧是一座传统的经典型博物馆,从建筑到展陈都鲜有突破,但在服务设置上已很完备,背后一定有它之所以是这个样子的“土壤”。我会尝试去想每座已建成的不完美的博物馆与美术馆背后,都有哪些属于自己的“未建成”。
“未建成”,是湖南省博物馆主建筑师矶崎新先生提出的著名概念。很多人误以为他的意思是—未建成的才是最好的。并非如此。 他只是认为那些因为种种原因而未建成的但非常有价值的设计,也是构成建筑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未建成”在某种含义上,是说它超越时代,此间不可能建成,但必将照耀未来。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想,陈建明馆长应该深刻理解了“未建成”的深意。超越当下的设计,最是难以百分百实现的,但最初“法乎其上”的思考,值得被记录与书写。那些已建成博物馆的“未建成”部分,留待他人讨论与思考,或许对未来将建成的博物馆会有所启发。
中国的博物馆建设热潮还在继续。虽然西方博物馆已经积累如此多可借鉴的经验,我们本土实践也日趋丰富,但根本的问题似乎依旧没有解决。有人撰写过一篇题为《为什么中国有数百个空空如
也的博物馆?》的文章,让人心有戚戚。很多地方修建新的博物馆,只是因为当地“需要”一座博物馆。人们的重心大多在盖一座房子。至于博物馆是什么、当地需要怎样一座博物馆、博物馆怎么定位、
藏品如何征集、未来如何运营、如何突出教育性与公共性等一系列问题,在建馆时很少有人思考。很多博物馆在盖好时,尚没有博物馆专业的人参与进去。这样盖起来的,只是一座没有灵魂的建筑,也是对社会资源的巨大浪费。在访谈中,陈建明馆长常常充满忧思。他想大声地对主管者说,建一座博物馆绝不只是盖一座房子。在看了国内诸多博物馆后,我也有同样的忧愁。我们共同的心愿是,但
愿这本访谈可以给一些受托建设博物馆而没有经验的人提供一个系统的思路、一个明确的方向。湘博关于博物馆的思考、一体化设计的实践,可以给未来建馆与用馆的人一点启发与经验,尽量避开雷
区。说到底,是要相信专业。专业的博物馆需要交给专业的具备博物馆学先进理念的人去做,将博物馆涉及的各大体系思考透彻再去设计与建设,才能成就一座真正的博物馆。
听上去这不过是常识。但有时候常识是何等珍贵与稀缺,执行更是艰难有加。
我在整个访谈过程中,也进行着常识的积累。其中一部分常识来自书中的访谈对象,他们有一个共性,即热爱自己的事业,一生专注于自己的领域,而他们所从事的博物馆、建筑、设计领域,决定了他们必须观照广阔的世界。他们专业、清醒、有趣,是对社会充满责任感的理想主义者,又是对自己所处位置有清晰认知的人,不回避矛盾,也有自己的妥协。一个个充满个性的人,时而尖锐,时而温和,该自傲时自傲,该谦逊时谦逊,就这样变得鲜活立体。其实最初这本书是没想做成访谈录的,但最终还是决定做成访谈录,是因为访谈录呈现的思想虽然不够成体系,也不一定完整,但可以足够真实与坦诚。我只是一个好奇的提问者,他们就坦然地坐在这儿,跟我耐心地说着并不宏大的故事。它是流动的、亲切的。我喜欢这种流动中隐藏的力量,也想保留这份鲜活与坦诚。希望所有读者也跟随我而认识到更真实的他们。可以说,他们每个人都成为我开启新学科的钥匙。在时间的堆叠里,博物馆学的认知在不断构筑,对建筑与展览的理解也不断变化。三年时间,心里有一座博物馆从废墟中悄然建起。它从此成为我进入博物馆的“认知工具”。与此同时,这三年,据不一定精确的统计,我走入博物馆与美术馆138次,看展超过 300 个,足迹遍及近 30 个城市。矶崎新先生在中国留下的建筑我基本都去实地造访过,也特地留意了近些年诸多建筑大师在国内设计的大型公共文化建筑。做这个访谈,未必一定需要去看这么多博物馆。但有了这些观察,我可以将访谈中现学的理论应用到各个场馆与展览,同时可以将湘博放在一个更大的坐标上去观察、对比。作为一个行外人,也只能靠这种笨拙的方法去接近博物馆,而看到的种种现象,让我更加确定访谈里所提到的“系统思考”在当下的价值。
到今天,我可以确认我热爱博物馆,是一个真正的博物馆爱好者。我既可以保持距离审视每一座抵达的博物馆,又可以更快更深入地进入一座博物馆、利用一座博物馆,在其中获得纯粹的愉悦。这是这次博物馆访谈之旅给我最大的馈赠。我相信每一位看完本书的读者,在掌握了书中所涉及的体系以及对博物馆的理解后,都可以如我一样获得进入博物馆的“认知工具”,从中得到加倍的乐趣。
必须得承认,虽然有很多现实与体制的忧思,但博物馆人的努力,我们也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的。博物馆之间的展览与服务已相当“内卷”。越来越丰富的序列与形态出现在琳琅满目的展览中,很多
展览不只有图录、策展人导览、语音讲解,还匹配了一系列讲座,针对成人与儿童分别设计互动活动,有非常立体的呈现、阐释、延伸。2021年长沙市博物馆的法门寺地宫临展甚至研发出相应的剧本杀,
穿着古装的玩家在展厅里通关,不断拓展着边界。
因为新冠疫情的阻隔,博物馆也加快了网络应用的步伐,只要你有心了解,就会发现有无数便捷的途径,可以让你共享与博物馆有关的一切。你可以坐在大理的院子中,看大英博物馆的多位专家走进各个展厅讲述他们的故事,可以听许杰馆长在大洋彼岸讲述如何策展,也可以跟全国各地不同的爱好者分享同一个画展二刷三刷后新发现的有趣细节。逛博物馆成为日常后,生活变得极其宽广且有质感。
关于博物馆的话题可以无穷无尽,一座博物馆的建设与运营也无法穷尽。每天都有新的博物馆开馆,每天都有可能涌出新鲜的“玩法”。要声明的一点是,我们并非没有关注到新的东西,但是在这本访谈中想呈现的,是趋于本质与核心的一些话题,它们不时髦,甚至看着有些“守旧”与不合时宜,但这是基于陈建明馆长等人对博物馆界的一种提醒。无论拥有多少花样,最终一定要记得,什么是博物馆,什么是博物馆展览,体系如何建立,这是基石中的基石。基石稳固,才可以更加放开去“玩”,而不会迷失。这也是本书明明是讲一座博物馆如何设计与建设,最后却定名“博物馆是什么”的缘由。
一座博物馆从设想、设计到建成,是一个不断衰减的过程。一本访谈录所能呈现的又不及百一,而从设想、架构到出版,也是一个不断衰减的过程。我不能完整呈现设计者们的想法,甚至不可能
完整表达自己的想法。最终,只能接受这种衰减。还好,里面有很多真正的思想,但凡未来,它能给任何人一些启发,给任何一座新建博物馆一些方法,它就是值得的。
希望未来我们每一座博物馆,都面目清晰,温暖坚定。
希望每一座城市的人们,都能拥有自己真正的博物馆。
热烈拥抱,尽情享受。
张小溪
2021 年 11 月于大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