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艺术。作为北卡罗来纳州罗利市北卡罗来纳艺术博物馆的现当代艺术策展人,我每天都在逛画廊、研究藏品、兴高采烈地与他人辩论艺术作品的优劣和它们之间的联系。虽然如此接近艺术本身就足够让我心满意足了,但我认为这份工作最精彩之处在于能与艺术爱好者同行:那些回忆童年去博物馆参观的人,那些赞美最近重新布置的展览的人,或者那些像寻找一位久违的老友一样询问某幅画收藏在何处的人。这些热衷于笔触和工艺、象征和灵感的人就是我的知音。
然而,你可能会惊讶于我同样喜欢结识“非艺术人士”。我经常遇见那些在大学艺术史课堂上,当教授眉飞色舞地谈论着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的晕涂法和对立式平衡时鼾声四起的人。我从博物馆的参观者那里听见,他们来这里参观,与其说是受到艺术的吸引,不如说是受到博物馆咖啡厅里美味的汉堡和薯条的吸引。也有一些学生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来这里仅仅是为了陪同喜欢艺术的祖父母而已。有些人会停下来仔细打量一件作品,然后非常直截了当地问:“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有些人一踏进博物馆就会感到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自己接触的艺术不多,害怕暴露自己对艺术的一无所知,或者一开始就有一种艺术世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终于知道,原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艺术。
你可能很惊讶,像我这样一个艺术史学者是能够理解这些艺术怀疑者的。我的确真的很理解那些一次又一次地宣称自己从不喜欢艺术的人。
我能理解,因为我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成长的过程中,艺术绝不是我的强项,相反,我喜欢文字。小时候开始写故事时,我对自己的叙事结构和角色发展感到满意(不过角色的名字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一头叫“美丽”的独角兽?五岁的珍妮弗!你是认真的吗?)。我在椅子上坐立不安,总想把自己的故事画出来。我拿着各种蜡笔和记号笔,潦草地画着,希望把我的故事以一种愉悦、逼真的画面展示出来。我总是希望看到自己的杰作,然而页面上所呈现的糟糕的图画让我失望至极。
在程式化的艺术教学环境中,我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你可以想象,一个中学生,除了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张纸,什么都没有。老师让我们五分钟画“一个完美的圆”。没有圆规,没有尺子,只能使用最基本的绘图工具。“别担心,”美术老师向我们保证,“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但你们最好尽可能地画出一个完美的圆!我会给你们评出等级。”
在我的中学时代,每节艺术课都以这种可怕的画圆练习开始。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个练习有多大作用,或者它是不是一种常见的教育方法。但我从未忘记我的艺术作品是怎样通过严苛审查而获得初中课程学分的,还有它给我带来的痛苦回忆。这一定是艺术的全部意义,我告诉自己。这就是一种折磨。我怀疑某些类似的事情也影响了其他人。也许包括你。
这真的很遗憾。因为,正如我将要发现的那样,艺术远不止于此。
到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不惜一切代价避开艺术,准备把精力集中在科学学科上。我很早就自豪地选择了我的专业——地质学,专业方向是古生物学,并相应地规划了我所有的课程:化学、微积分、地球科学。我很兴奋。但我还是需要一门课程来满足那个讨厌的人文学分要求。
当时我的运气差极了,想选修的每一门课程——电影研究、民间传说和童话、名著选读,都被人选完了。我沮丧地约见了一位课程辅导员。“没问题,”她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会尽可能地帮助你,无论如何都会给你找到一门可选修的课程。”
她轻轻一抬手,把一本课程目录扔在桌子上。这本书太厚了,以至于它“哐当”一声砸在桌子上时自己打开了,露出了按字母表排序的 A 开头的课程。几秒钟后,她自信地抬起头。“就这门吧,艺术史!这里每个人都上艺术史课程。我们看看你能不能选进去。”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她就已经登录电脑给我注册了。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我就要在长达一学期的时间里钻研一门讨厌的课程。艺术?艺术史?听起来那么痛苦、荒谬、无用、无聊。
然而,在大一的期中,老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在被迫学习艺术史后,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实际上很期待这门课程,期待着它背后的故事、隐藏的象征主义,甚至那些术语,它比我的化学实验或地质研究更有吸引力。更奇怪的是,我在休息时间陷入了异样的激动之中。当我的室友们沉迷于斯蒂芬·金和迪恩·孔茨的恐怖悬疑小说,以及偶尔阅读法比奥言情小说(Fabio-covered romance novel)时,我在投入地阅读艺术史教科书,花几个小时沉浸在美丽的全彩插图中(咳咳!书呆子小心!)。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它让我怀疑自己长期以来形成的核心观念:我不喜欢艺术,艺术史很无聊。对吗?真是这样的吗?
真的不是那样。我其实是很喜欢学习艺术的。
原因在于,对我来说,艺术史都是关于故事的:是什么驱使艺术家们进行创作,一个主题或专题可能揭示了一个艺术收藏家或赞助人的状况;一件艺术品在问世之初是如何被接受或评论的。虽然我在学校里学会了一个个艺术术语——暗色调主义、单点透视、失蜡法,并记住了艺术家们的名字、生平和艺术作品的创作时间,但我很快发现,艺术史的“内容”对我来说远不如它们“如何这样”以及“为什么这样”那么吸引人:如何以二维形式来逼真地表达一个三维物体?艺术家的个人经历能否影响他们的作品?如果能的话,又是怎样影响的?为什么一幅画或一件雕塑会引起如此大的轰动,以至于震惊整个社会?这些问题让我激动不已,而答案就像小说或戏剧一样令人感动和着迷。我简直欲罢不能。
艺术史开辟了一个新的、未被发现的知识世界,这与我此前经历的任何事物都不同。它让我沉浸在历史(或许是吧)、世界宗教、哲学、世界文学巨著和科学分析中,是的,甚至时不时还有一些数学知识。因为对艺术史的学习和热爱,通过古代雕塑,以及提香和鲁本斯的绘画,我掌握了许多古希腊罗马神话的情节要点、吸收了佛教的基本教义;通过跨越数千年的神圣建筑,我对数百名天主教圣徒的名字和特征进行编目,在新古典主义者的绘画中挖掘不同政见和革命的本质;通过利希滕斯坦(Lichtenstein)和沃霍尔绘画手法将广告提升到艺术高度,从而使广告的效果更好。(更不用说艺术史帮助人们更好地欣赏碧昂斯的音乐视频。)简而言之,艺术史彻底改变了我,如果你给它一个机会,它可能也会改变你。
作为一个完全靠艺术史谋生的人,如今我不断听到“艺术就是无聊”之类的话,就像我年轻时认为的那样。这或许是一种喜剧性的因果报应。当然,我仍然会遇到一些熟人,当得知我的工作是博物馆策展人时,他们会瞪大眼睛,但对艺术和博物馆趣味索然的人的数量之多还是让我感到惊讶。虽然从不期望或需要人们像我一样崇拜艺术,但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笑着说:“我知道。我以前也这样。你只是需要一个好的故事来带你走进艺术世界。”。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