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爱丁堡城堡广场入口处右手边的墙上,有一个用青铜制造的饮用喷泉,叫作“女巫之泉”(The Witches’ Well)。
这座女巫之泉由苏格兰凯尔特复兴艺术家约翰·邓肯(John Duncan)从1894年开始设计,到了1912年,终于坐落在广场上。女巫之泉图案的左边是一个邪恶女巫的头像,而右边是一个善良女巫的头像。两个头像中间还有一条蛇,在基督教文化中,蛇是邪恶的动物,但在希腊神话中,蛇也象征医药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喷泉下方的植物,则选用了既能治病又能致毒的洋地黄(foxglove)。这个图案让我重温了唯物辩证法,任何事物都有两面。
与城堡广场上另外几座更大更吸引眼球的纪念碑相比,无论是所处位置还是体积,这个用作纪念的饮用喷泉都略显低调,很容易被游客忽略。虽然它已经在城堡广场屹立了一百多年,但我问过好几位在爱丁堡已经生活很久、去过这个广场无数次的同学,都不知道这个女巫之泉的存在。在这么一座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女巫之泉背后,折射了英国以及西欧曾经的一段黑暗历史,甚至与大家熟悉的英国文学作品《哈利·波特》都有一定关系。
在1563年苏格兰玛丽女王统治时代,通过了第一个禁止巫术的法令。玛丽女王的儿子,也就是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后来接替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成为英格兰的詹姆斯一世),又在1597年写了一本名为《妖怪学》(Daemonologie)的专著。他在书中称,有一个女巫团体在他从丹麦返回苏格兰的海上旅途中用法术召唤了一场风暴,企图谋害国王。于是,就在今天的女巫之泉附近,约有300名女巫被处死。而在1736年相关法案被废除前,在苏格兰有大约4000名妇女被以女巫的名义处死,其中三分之一的案例发生在爱丁堡和附近的洛锡安。
为什么这段时期苏格兰会处死这么多女巫?提到这里,就不得不谈一谈在欧洲中世纪流行的“猎巫运动”(Witch Hunt)和大家都非常熟悉的关于巫师和魔法世界的文学作品《哈利·波特》。
《哈利·波特》能成为一部既流行又伟大的文学作品,原因之一就在于《哈利·波特》背后那个令人着迷的魔法世界。但这个成体系的魔法世界,并不是J.K.罗琳把别人休息的时间都用来在爱丁堡的大象咖啡馆喝着咖啡一拍脑门凭空创建出来的,而是取材于英国历史文化中原本就存在的巫师文化。这就好比金庸先生笔下的武侠小说,虽然内容虚构,里面的文化背景却真实存在,很多人物在历史上甚至真有其人,所以读起来亦真亦假,格外过瘾。
对中国读者来说,巫师文化比较新奇,我们更熟悉的是和尚、道士、住在天上的神仙、会变成美女跟人成亲的狐仙……但对英国人来说,女巫、宠物、熬草药的锅、会飞的扫帚……才更为贴近他们的生活。关于巫师的传说一直存在于英国文化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相信这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远在不列颠岛的亚瑟王传说时期,就有关于大魔法师梅林(Merlin)的故事,梅林曾经协助亚瑟王建立古英王国。而魔法师梅林的名字,在哈利·波特第一次坐火车去霍格沃茨的时候,就与邓布利多一起出现在巧克力蛙附带的魔法师卡片中。罗琳把她创作的大巫师邓布利多校长的名字与英国历史传说中大魔法师梅林的名字并列在卡片中,让这部小说与英国的古典传说产生了奇妙的连接。
巫师的形象并不仅仅出现在传说和文学中,在英国民间,巫师这个群体曾经长期存在。巫师的法术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对超自然力的信仰,可以帮助人们处理精神上的不安,减轻生活中的痛苦。老百姓普遍认为法术世界中的专家是真实的,他们具有天生的法力,这种法力还能随着血缘传递。这就可以解释在《哈利·波特》里面,一些“纯血巫师”对自己的“正宗血统”那份优越感和骄傲。在英国民间文化中,巫师还具有精通草药、善念咒语、拥有宠物等特征。据说巫师的宠物也具备一定的法力,服从主人的意志。猫、蛤蟆、羊等动物都是巫师的宠物备选。
因此,在哈利就读的霍格沃茨魔法学校,草药学、占卜和咒语都是必修课的内容,而很多巫师,包括罗恩、赫敏和纳威都拥有自己的宠物,这些情节设置就非常顺理成章了。不难看出,《哈利·波特》中魔法体系的建构,完全是根据英国的历史和人们心目中关于巫师的观念演变而来。虽然《哈利·波特》这部作品风靡全球,同时受到西方和东方人民的喜爱,但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英国人在读《哈利·波特》时,产生的文化共鸣应该比中国读者要多得多。
我们中国读者在读《哈利·波特》的时候,如果了解西方这些文化背景,也能获得更深层次的阅读体验。我一直觉得,无论是去西方国家旅游、游学还是读西方文学、看西方电影,或者与西方打贸易战、打外交战,提前了解西方的文化和历史都必不可少。当华为孟晚舟被加拿大非法拘押,驻英大使刘晓明发出了“这与中世纪的‘猎巫’如出一辙”的评论时,我是真心感觉这个反驳很有水平,这是一句巧用西方文化典故促使西方人反思的反击。
与《哈利·波特》中的巫师生怕他们的魔法世界被普通人(麻瓜)发现不同,在中世纪的英国,巫师这个群体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紧密相连。人们在生病时会请求巫师的帮助,善于熬制草药的巫师会提供一些治疗手段,充当医师的角色。人们在生活中遗失了物品,也会请巫师占卜寻找。如果自家的动物出现了不正常的行为,还会请巫师判断是否被人下咒,并请术士解咒。
巫师这个群体在西欧曾长期存在。虽然在中世纪的西欧,基督教是主流意识形态,但巫术不是对宗教的取代,只是对宗教的补充,也不成体系,因此教会并不认为巫师对其构成威胁。然而,从中世纪末期开始,西欧各国战乱不断、瘟疫横行、经济衰退、社会混乱,人们普遍缺乏安全感。于是,世俗政权和教会都开始认为社会上存在的巫师是这些灾难的根源。1484年,教皇英诺森八世发布谕令,声称“巫师”给欧洲带来了危害。一场“猎巫运动”就此开始,并迅速席卷欧洲。
1487年,德国宗教裁判所出版了《巫师之锤》一书,这本书详细讲述了“猎巫”的一整套操作指南,对“猎巫运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于是“猎巫运动”开始在欧洲持续了大约三个世纪。实际上,这是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上层社会为了转移社会矛盾,而对巫师这个非主流群体进行的一次“甩锅”行为。这是西方上层社会“甩锅史”的重演。早在罗马帝国时期,皇帝尼禄为了修建一座新宫殿,悄悄让人放火把旧宫殿烧掉。后来这场大火造成了罗马城六天六夜的火灾,激起巨大社会矛盾,尼禄为了推卸责任,就把当时还处于社会弱势群体的基督徒作为替罪羊。只不过到了中世纪,巫师这个群体又成了基督教会和王权的替罪羊。
在“猎巫案件”里,绝大多数“巫师”都是女性。因此,“猎巫运动”还是对女性的一次大规模迫害。很多从未从事过“巫术”的女性,因为私人恩怨被人陷害,也被指控为“女巫”。
比如,在当时关于巫术的起诉中,被起诉为巫师者通常是年长的女性,被指控对邻居下咒。被起诉的“女巫”通常比原告更穷,在邻里之间发生口角关系后,其中一方遭遇不幸,原告就开始怀疑对方下咒,从而向司法机构起诉对方为女巫。而判断被告是否为女巫的关键之一,竟然是在被告身体上寻找是否存在瘤子、痦子、胎记等“记号”,因为这被认为是巫师给宠物喂养自己的血液的地方。传说如果宠物喝了主人的血,就会乖乖听从主人的命令,变成具有一定法力的小妖。当时有很多独居妇女被指控为“女巫”而被处以刑罚,这种情况在欧洲大陆和英国都很普遍。而在英国,苏格兰的情况又比英格兰更为严重。
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是如何逐渐放弃了“猎巫”这一行为和理念的呢?答案竟然是我们特别熟悉的两个词汇,一个是法治,一个是科学。
第一,随着法治、证据、程序正义这些观念深入人心,英国的治安法官开始担心巫术的举证难度,即如何证明原告遭遇的不幸是由于巫术造成,而不是因为自然原因。然而,因为无法举证,律师并不愿意接这种案子,法治和程序正义的观念逐渐瓦解了人们对猎巫的执念。
第二,17世纪以后,随着欧洲启蒙运动的发展,受教育者越来越多,科学也越来越发达,相信巫术的人开始变少,牛顿的物理学证明了宇宙存在规律。虽然包括牛顿在内的人们都相信上帝的存在,但随着科学的发展,人们开始认为,任何人都无法通过法术来改变由上帝决定的自然定律,巫术被认为是不具效力的。
“猎巫”这场既愚昧荒唐又残忍落后的闹剧,一直持续到18世纪末,才在欧洲彻底销声匿迹。在19世纪末,凯尔特复兴运动的艺术家开始设计女巫之泉。到了20世纪初,这座具有纪念意义的女巫之泉终于出现在爱丁堡城堡广场,建造者希望今天的人们铭记和反思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而爱丁堡这座城市,恰好是当下最流行的关于巫师的文学作品《哈利·波特》的诞生地。巫师在欧洲历史中是被迫害的弱势群体,但当代女作家J.K.罗琳却如神奇的巫师一般,挥舞她手中如魔杖一样拥有魔力的笔,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精彩的魔法师世界。在《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第一章里,罗琳还安排哈利有模有样地写了一篇论文《十四世纪焚烧女巫的做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讨论稿》,论文里引用的资料《魔法史》谈道,“焚烧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巫师在被焚烧的时候会施展一种冻结火焰的基本魔法,一面享受火焰所产生的温和的快感,一面假装痛苦发出尖叫”。每次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为这个看似跟《哈利·波特》的故事主题关系不大的情节击节叹赏,这是罗琳用她的乐观、幽默感和想象力,对中世纪“猎巫”行动的尖锐讽刺和有力还击。
《哈利·波特》中的男女巫师已经成为当代青年心目中如古希腊神话般经典的英雄人物,幻想自己其实是一名巫师,希望在某一个暑假收到魔法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成为无数中外少年的梦想。爱丁堡这座曾经处死了大量巫师的城市,也成为歌颂巫师世界和传播巫师文化的作品《哈利·波特》的诞生地。让苏格兰人引以为豪的爱丁堡大学,被全世界很多人当成了他们心目中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原型之一。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历史上那些受到迫害的“巫师”的平反和纪念吧。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