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大文豪陶渊明有一组《读山海经》诗,其中第一首提到:“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这里的《周王传》指的是《穆天子传》,是先秦时期讲述周穆王西行的一部志怪小说;而《山海图》说的就是《山海经》之图像。诗人时而泛读《穆天子传》,时而浏览《山海经图》,觉得自己在俯仰之际,宇宙已全在视角之内,内心不禁感慨,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愉快的呢?
大英图书馆藏十七世纪晚期朝鲜《天下总图》
失落
《山海经》古图至少有一幅大地图 而不是一个图片集
《穆天子传》的文本薪火相传,今天我们得以品味其故事;那么,《山海经图》又是一些什么样的图像,能够让大文豪如此痴迷呢?我们先要从《山海经》开始说了。
《山海经》是先秦时期的一部奇书,它由《五藏山经》和《海外五经》《海内四经》《大荒四经》和《海内经》五部分共十八篇组成。其中《五藏山经》又称《山经》,记录的是南、西、北、东、中五个地区的山川地理,并介绍山川盛产的矿产资源、仙木怪兽,以及祭祀的山神和礼仪物品;而《五藏山经》以下的篇章,记录的是南、西、北、东四方蛮荒之地的奇国异人、神话传说、部族世系及一些神山、仙木和怪兽等,学者又把这部分统称为《海经》。
早在宋代,大学者朱熹就发现,《山海经》记录的一些事物,很像是依据图画所作。当代神话学家袁珂先生也指出,《山海经》尤其是《海经》部分,文字明显是根据图画写成的,比如长臂国“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这都明显是描绘静态图像的语言。袁珂还提到,他小时候四川老家的巫师做法事,法堂周围就悬挂着很多鬼神图像,巫师一边跳舞,一边唱出图像的内容,所以《山海经图》可能也是类似的作品。
不过,《山海经图》并非这种独立的图片。从《山经》的世界模型看,描绘的应该是一幅地图,中山区域居中,南、西、北、东四山区域分居四周,每一区域由若干山系组成,每条山系的山与山之间有距离,内容比较系统条理;至于《海经》则是分布在《山经》世界外围的南、西、北、东四方,其中《海外经》存在大体的方位,而《海内经》以下的方位则相对比较零散。整体来看,《山海经图》至少有一幅大地图,而不是一个图片集。
遗憾的是,原始的《山海经图》并未随着文本一起传承下来,而是到西汉就失传了。在记录汉朝皇家藏书的《汉书·艺文志》中,只记录了《山海经》十三篇,而没有配套的图卷。陶渊明见到的《山海经图》,应当是东汉之后的作品;西晋还有位学者郭璞,他是为《山海经》作注释的第一人,他说“厌火国”是“画似狝猴而黑色也”,说“离朱”是“今图作赤鸟”,可见他也见过《山海经图》。但这些《山海经图》,已经是独立的画作了。
在郭璞、陶渊明之后,南朝著名画家张僧繇也为《山海经图》的魅力所吸引,他凭借自己的绘画天赋,绘制了《山海经图》十卷。后来五代十国的南唐有位状元舒雅,进入北宋后担任了负责校勘整理宫廷藏书的校理一官,他又根据张僧繇的图,重新绘制了《山海经图》十卷。不过,无论是郭璞、陶渊明见到的《山海经图》,还是张僧繇、舒雅绘制的《山海经图》,都已经失传了,没有流传到今天。我们只能在其他文献中寻找它们的吉光片羽。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彩绘本 《山海经图》·九凤
北宋晚期,有位书法家叫黄伯思,他在朋友滕康的书斋里见到一幅貘的图画,于是他就为这幅画题写跋文。跋文中说,《山海经图》曾经提到,南方山谷有一种怪兽叫“貘”,长着象鼻犀目、牛尾虎足,人可以通过睡在它的皮上避瘟,画出它的样子来辟邪;貘喜欢吃铜铁,而不食他物。而黄伯思引用的这段话,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提到,原来白居易曾头疼,令画工在小屏上画貘,睡觉时用来挡住头部,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貘屏赞》。
黄伯思见到的《山海经图》自是舒雅本,而白居易见到的《山海经图》,则很可能就是张僧繇本。两幅貘图有传承关系,解说文字内容也大同小异。不过,传世的《山海经》并无记录“貘”这种怪兽;从白居易、黄伯思引用的文字看,也不像是《山海经》的原文,而像是郭璞提到的另一本文献《畏兽图》。畏兽,即传说中可以避凶邪的猛兽。这样一来,《山海经图》在流传过程中就具备一定独立性,可能会收录一些本不属于《山海经》的怪兽图像。
重生
《山海经》新图分“传统派”和“革新派”
那么,今天可以见到最早的《山海经图》,是什么时候的呢?在明初大型类书《永乐大典》中,出现了至少十余幅《山海经》图像,应当取材于当时流传的《山海经图》。
这十余幅图像中,包括奢比尸、据比尸、一臂人、一目人等明显来自《山海经》的事物;而又有一幅貘兽图,文字注解与黄伯思引用的基本一致。这就说明,《永乐大典》参考的《山海经图》,应当就是舒雅本。从《永乐大典》来看,这些图像的形式都是以图为主,配有文字说明,一物一图,无背景。我们从中可以窥见从郭璞、陶渊明开始,至张僧繇、白居易,再到舒雅、黄伯思,所经历的《山海经图》面貌与风格。这种形式也一直影响至今。
明代中后期,图书出版业迅速发展,由此也诞生了新的《山海经图》,这里就要提到一位重要人物胡文焕。胡文焕是杭州的一位藏书家,同时也是一位出版商。他在万历二十一年出版了《新刻山海经图》两卷,比较其与《永乐大典》中的图像内容与风格,可知有一定传承关系。但胡文焕为了标新立异,让书籍更加畅销,又人为添加了一些不属于《山海经》,但在当时有较高知名度的怪兽,如著名的白泽与和尚鱼,这也影响到了清代《山海经图》创作。
《谟区查抄本》中的怪鱼
清代最早也是最重要的版本,是康熙六年刊行的吴任臣《山海经广注》图本,这个图本的形式与风格延续了胡文焕,有一半的内容来自胡文焕的《新刻山海经图》与另一本《新刻臝虫录》,但把图像按神、兽、鸟、虫、异域分为五类,置于卷首,显得更有条理。《山海经广注》是清代比较重要的一个《山海经》注本,之后还有乾隆五十一年《增补绘像山海经广注》、佛山舍人后街近文堂图本,前者与康熙本属于官方刻本,而后者属于民间粗本。
乾隆年间湖广总督毕沅作《山海经新校正》,在光绪十六年刊行本中有《山海经图》,图像在吴任臣本基础上,又增加了郭璞的《山海经图赞》,便于读者的理解;又有学者郝懿行作《山海经笺疏》,这是古人最好的一本《山海经》注本,在光绪十八年刊行的图本中,图像在毕沅本基础上,采用红绿双色的形式。另外,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一个《山海经图》彩绘本,这是目前所见唯一一个《山海经》彩色本,而其图像摹本也传自吴任臣本。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阿长与〈山海经〉》的文章,说小时候自己在一个远房的叔祖那里,听说有一部绘图《山海经》,其中有“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让他非常憧憬。后来,保姆阿长给他买了一套四本的《山海经》,成为他最为心爱的宝书,但画风粗糙,“连动物的眼睛都是长方形的”,或与近文堂图本有关。长大后,鲁迅先生自己买了一套“绿色的画,字是红的”《山海经笺疏》图本。
可以发现,以上清代版本的形式都可以追溯到明代胡文焕本,有学者称其为“传统派”;与“传统派”分庭抗礼的是“革新派”。“革新派”的代表是明万历二十五年刊行的蒋应镐本《山海经(图绘全像)》,与胡本不同的是,蒋本抛弃了魏晋以来一神一图的形式,而把若干神画入一幅有山川背景的图中,故事色彩更强烈;内容也不是相对独立的画作,而是作为插图附录于《山海经》文本之间,这样一来,图像也都以文本为依据,不再进行自由扩散。
明代嘉靖十六年刊行了王崇庆《山海经释义》本,本无图像,在蒋本出现后,万历四十七年再次刊行的王本出现了图像,其摹本就是蒋本。日本也刊行过一个明《山海经》本,插图内容与蒋本完全相同。还有一个清咸丰五年刊行的吴任臣注、成或因绘《山海经绘图广注》图本,也是在蒋本图像基础上重新绘制,但又加入了吴任臣注文;此外,还有一个光绪二十一年刊行的汪绂《山海经存》图本,其图像不少来自汪绂的个人独创。这些都属于“革新派”。
万象
在其他文献图本里,也能寻觅一些《山海经》图像
以上大致介绍了明清时期的比较重要的《山海经》图本。不过,《山海经》图像远比《山海经》图本更为广泛,不但散见于其他刻本书籍中,还以五花八门的艺术形式呈现。
早在东汉画像石上,就有了“西王母”“贯胸国”等图像。前文也提到《永乐大典》,以及胡文焕的《新刻山海经图》中,都收录了一些《山海经》图像;而在胡文焕刊行的另一本《新刻臝虫录》中,也使用了一些《山海经》图像。所谓臝虫,指的是无鳞甲毛羽的虫类;《臝虫录》也叫《异域志》,是记录外国诸夷的书,胡文焕之前就已存在。胡文焕把原有的《山海经图》一分为二,神灵怪物保留在《新刻山海经图》,把远国异人填补进《臝虫录》里。
胡文焕的行为为学者所不齿,也为后人寻找和甄别《山海经》图像提供了难度;但对广大读者来说,似乎并不在意《山海经》图像的完整与准确;相反,他们习惯了《山海经》与《臝虫录》的二分法,这体现在比《山海经》图本更受欢迎的日用类书中。所谓日用类书,就是供百姓日常生活使用的资料图录,如《万宝全书》《不求人全编》《学海群玉》等,也使用了不少《山海经》图像,并往往保持“山海神灵”居上,“诸夷杂志”居下的结构。
这些明代中后期民间类书的图像,相对于胡文焕本又更加粗疏;其中唯一比较精美的是文献学家王圻、王思义父子编的《三才图会》,图像也就更加接近胡本。这说明除了大众喜爱之外,《山海经》图像也受到精英认可。清代大型类书《古今图书集成》更是使用大量《山海经》图像,主要分布在《博物汇编·禽虫典》《博物汇编·神异典》《方舆汇编·边裔典》三篇里,其中一部分图像系从明清诸图本中摘录,另一部分则是来自原创绘制。
日本妖怪画家葛饰北斋笔下的异国奇人
还有一些神灵怪兽并非《山海经》独有,它们既存在于《山海经》文本内,又存在于其他文献中。所以在其他文献图本里,也能寻觅一些《山海经》图像。如《山海经》有一种怪鸟叫蛮蛮,它只有一个翅膀、一只眼睛,两只鸟并在一起才能飞翔,这就相当于《尔雅》中的比翼鸟。清代《尔雅音图》就绘制了比翼鸟的画像。类似的还有《山海经》文本中的烛龙、巴蛇等,在《楚辞·天问》中出现过,清代《离骚图》《离骚全图》就绘制了其图像。
除了这些刻本书籍外,还有一些艺术价值更高的《山海经》图像。比如托名五代画家胡瓌所作、实为明人之作的《山海百灵图》,采用一整幅横744cm、纵34.5cm的彩绘图卷,将不少奇兽绘制于山川之间。其中有的是现实存在的动物,有的明显是依据《山海经》文本绘制,如有一个白色的头、只有一只眼睛的牛,就是《山海经》里的蜚。还有乾隆年间清宫画师的彩绘《兽谱》,采用一兽一图的形式,除了搜罗现实的动物外,也囊括了不少《山海经》异兽。
光绪年间记录社会时事的《点石斋画报》,就有一些画像取材于《山海经》的怪兽;画家容祖椿有一套彩绘《山海经图》,目前仅存灵羊、瞿如、天马、皷等四张;敦煌莫高窟王道士修筑的三清宫正殿中,木构建筑上有十四处《山海经》彩绘图像;成都博物馆收藏的彩绘皮影,其中也有数十张《山海经》图像;笔者之友盛文强提供过一张鼻烟壶图片给笔者,据称是海外拍卖会上出现的一件晚清文物,两面分别绘制了《山海经》中聂耳国与公式公式的图像。
陆离
《山海经》异图为日本盛行的妖怪绘画提供了较多素材
《山海经》的图像不但在神州大地上广泛流传,也不断传播到海外,同样深受海外大众的喜爱,艺术家们在此基础上也进行了一些本国化的创作,形成了一道对外文化输出的奇观。
要说《山海经》图像的对外传播,首先要说影响最深的日本。日本至晚在奈良时代(710-794),《山海经》就已经传到了日本。1997年,日本新潟县出土了一片木简,这是一块奈良时代前半期的圆形版画,其中上半部画着一个人绑在树上,表情似乎比较痛苦;下半部画着一个人在地上蜷缩。日本学者指出,版画里下面的神人,就是《山海经》中蛇身人面的窫窳,它被危所杀;天帝为了惩罚危,将他反绑在树上,上面的神人自然就是危了。
进入平安时代(794-1192)后,《山海经》图像传播更加广泛了。在京都平安天皇御所清凉殿的一个纸门上,左边一扇绘制了长脚人背着长臂人站在岸边,右边一扇绘制了长臂人伸手往水里打捞,这就是有名的“荒海障子”。这其实就是《山海经》中的“长臂国”与“长股国”,郭璞注《山海经》就提到,有人说“长脚人常负长臂人入海中捕鱼也”。不过,原画作已经被烧毁,现在日本清凉殿中的是江户时代的画师土佐广清(1805-1863)重绘。
江户时代(1603-1868)是《山海经》在日本传播的高峰期,这个时间段对应中国的晚明和清前期,正好是古代图书出版业最发达的时候。此时,不少明清刻本《山海经》与官方、民间类书都传入日本,日本从而诞生了和刻本《山海经》,也有了深受影响的类书、绘画和文学作品。比如明代有《三才图会》,日本就有模仿的《和汉三才图会》;而大量的《山海经》图像,更为日本盛行的妖怪绘画提供了较多素材。
日本成城大学图书馆藏有一幅《怪奇鸟兽画卷》,系采用一整幅横1312cm、纵27.5cm的图卷,共彩绘76种鸟兽,与我国《山海百灵卷》交相辉映。其中大部分怪异鸟兽,都可从明代日用类书中找到原型;著名妖怪画家鸟山石燕绘有《画图百鬼夜行》,其中也有《山海经》中的神兽穷奇,《今昔百鬼拾遗》中又有烛阴、人鱼、白泽等;著名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笔下有长臂、长脚、三首、聂耳、小人、狗国、柔利、羽民、无腹、三身、贯胸等异人。
《谟区查抄本》中的怪鱼
明治维新(1868)直到今日,《山海经》图像仍然风靡日本。妖怪画家水木茂绘有《妖怪大全》及《妖怪大全·中国 世界篇》,前者收录的日本妖怪中,就有出自《山海经》的夔神和魃;后者收录的中国妖怪中,不少则直接取材于《点石斋画报》中的《山海经》怪兽。对比其画作《刑天》与《画报》中的《厉鬼畏犬》、《鱼头》与《水怪搏人》、《陵鱼》与《陵鱼出海》、《并封》与《两头猪》等,可以发现其元素与构图基本一致,只是风格进行改变。
除了妖怪文化最发达的日本之外,《山海经》图像也流行于另一些国家。越南国立历史博物馆有一幅十八世纪阮朝的《外国图》,这幅图上面有《山海经》的鵸公式,下面有相柳,中间则有三个中国官员,又有一些真真假假的远国异人,其中有真实存在的高丽、日本,又有《山海经》想象的贯胸、不死国等。就连西班牙人也绘制过《山海经》图像,有一部叫《谟区查抄本》的著作,是明代西班牙人对东亚、东南亚见闻的绘图,其中不少图像也出自《山海经》。
以上介绍的主要是《山海经》的神怪图像,此外,还有一种拥有《山海经》元素的世界地图。明代受到西方影响,开始绘制世界地图,尽管收录了不少现实国度,但《山海经》中的远国异人也没有完全退散。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藏有一幅嘉靖十一年的《四海华夷总图》,其中既有印度、波喇斯,也有长臂国、长脚国。万历年间,意大利传教士将西方世界地图带入中国,尽管对中国原有地图体系影响不大,但在日韩产生了影响,酝酿出新的《山海经》图像。
尽管《山海经》原始图像已经失传,但《山海经》文本仍以无穷魅力吸引着后人。时至21世纪的今天,中外更有无数艺术工作者,以画作、雕塑、影视、游戏等多种艺术形式,对《山海经》图像进行再创作,让全世界更多人欣赏品鉴。而艺术的生命正是在于薪火相传和再创新。这样看来,《山海经图》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反倒是一直焕发新生、历久弥新了。
文并图/林屋(文史学者)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