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残雪新作《激情世界》:“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的叙事诗学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01-08 20:00

近期,残雪的长篇小说《激情世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评论家王迅表示,小说把作为审美活动的写作与评论融入世俗生活,通过几对恋人的情与爱展现文学之“美”,体现了残雪小说在诸多维度上的创作转向,其意义是多方面的。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整体上逐步走向通俗化的轨道。在小说领域,80年代所谓的“先锋”作家开始“回归”现实的大地上,接续了故事讲述的写实传统。世纪末文学整体“转向”是作家顺应时势的一种表征,显示了创作主体“务实”主义的作风。因此文学的诗性价值不断萎缩,艺术探索的氛围也不如从前。然而,这股“回归”潮流中,残雪是个异数,尤其《最后的情人》《新世纪爱情故事》等长篇小说在国际上产生了不小的影响。长篇新作《激情世界》是残雪多年潜心研究哲学后写下的作品,凝结着作者观察世界、揭示本质的美学经验,体现了其所指称的“新实验文学”的文体特征。

由“内”到“外”:小说“文本”的艺术新变

残雪小说艰涩难懂,这是一般读者的印象,也是学术界的共识。残雪小说的“读不懂”从根本上说缘于一种“反懂性”。这种“反懂性”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没有写作意图;在内容上主要描写白日梦、幻觉、潜意识等精神中不可言说的非理性的部分;在艺术方式上彻底反传统,没有传统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对话等;缺乏逻辑或反逻辑。(高玉:《论残雪小说的“读不懂”与文学阅读的“反懂”》)长期以来上述四个方面是残雪创作个性的体现,也是残雪文本“读不懂”的原因所在。之所以难以进入残雪的世界,主要在于残雪小说打破了传统的叙事规范,颠覆了常规的阅读经验,而这种叙事的反常规性某种意义上正是残雪小说的“实验性”。换句话说,残雪小说的“看不懂”,并非只是它在修辞学上设置阅读障碍的结果,而是全方位挑战传统文学观念所致。这一点体现了残雪与马原、余华、格非等“先锋”作家创作上的根本差异。如果说80年代“先锋”小说代表了新时期文学形式革新的主潮,具有不同程度的可模仿性,那么,残雪的写作则是对传统小说美学的彻底反叛与颠覆,是一种不可复制的实验性写作,突显了残雪实验写作的本色。从接受学来看,阅读残雪是无所依凭的审美旅行,很难找到可资参照的“文本”来进行比较阅读。同时,残雪小说并非用单纯的形式范畴与语法所能阐释,而是带有诸多的不确定性,甚至彰显了某种哲学玄想色彩。这种实验性文本呼唤着具有创造性思维的读者。理解残雪需要一种能动的探索性阅读,一种高难度的阅读。因为文本所呈现的经验本身的不确定性以及把握这种经验所需要的判断能力与审美能力,都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读者的审美视野。

然而,本文所讨论的长篇小说《激情世界》为什么给读者好读易懂的印象呢?是否意味着残雪开始迈向“回归”常态化叙事的旅程呢?我们看到,随着生理上步入老年状态,不少当代作家的创作开始显示出从容不迫的气度,转而追求朴素、简单、平易的风格。近年来,莫言的《蛙》、格非的《春尽江南》就是极为典型的范例。这种变化主要体现在,那些眼花缭乱的形式实验逐渐让位于平易的叙述和清晰的情节,显示了一种返璞归真式的美学指向。我们极少看到令人一头雾水的“格非迷宫”,也再难寻觅《透明的红萝卜》那样肆溢蔓延的感觉化叙述。“形式主义”作风的“收敛”在新世纪文学发展中日渐常态化。这种语境下,《迷人的异类生活》作为一部迟到的“转型”之作,昭示出残雪求新求变的审美渴求。此前,残雪的写作等同于艺术探险,那是一种向死而生的灵魂之舞,是对艺术家灵魂裂变历程的探秘之旅。早期作品《天堂里的对话》描述艺术家自我寻找的体验,透露出残雪“真正彻底地把世界、把自身看作虚无”的艺术观。(沙水:《论残雪:1988年》)这种虚无体验的描写延续到新世纪创作中,如《边疆》及大量中短篇小说。然而,《激情世界》则显示了残雪试图从行为艺术表演的场所——灵魂城堡中走了出来。小说中几对男女主人公在“现实”中交往的情节线索与情感故事非常清晰,与《XXXX》等文本构成互文关系。主人公在对系列“文本”的参悟中发现“自我”,解读“自我”,发展“自我”,大大降低了小说阅读的难度。同时,枝蔓横生的情感线是小说中一道迷人的风景,费与寒马、悦;寒马与费、晓越;小桑与黑石、仪叔;小麻与小桑、仪叔;雀子、黑石与柏铭等,这种情感生活又与其文学生活相伴随。费、黑石、小桑挣破“生活之网”的精神突围充满神秘感,引发读者探一究竟的冲动,为小说营造了悬疑色彩,成为提升这部小说可读性的重要因素。

初看起来,这是一部爱情小说。三角恋、老少恋等多种情感形态的渗入,容易让人感觉模仿通俗小说人物布局模式的嫌疑。这种貌似通俗化、欲望化的情感书写在残雪以往小说中并不多见,亦是这部小说吸引读者的重要元素。这显示了一种“外向化”叙事路线。事实上,从《黑暗地母的礼物》开始,残雪尝试着改变叙事策略,由“内”转向“外”。正是由于这种审美转向,残雪叙事显在层面的“反懂性”消失了,而以“身体”美学逼近世俗日常的书写,呈现越来越浓厚的烟火气息。因此,这部小说之所以“好读”,甚至容易产生阅读“快感”,倒并非因为残雪叙事回到了传统故事的书写,而是因为它给人的印象越来越接近外在的现实生活本身。

故事内容贴近现实中的日常世俗,以及悬疑、推理等审美元素的渗入,恐怕是这部小说受到读者青睐的重要原因。如果说这种创作转向是小说叙事艺术上的调整,那么,作为叙事核心指向,关于实验小说的阅读方法与路径的探讨则是在方法论意义上为读者提供解读残雪的线索。文本的实验性决定了残雪小说解读模式的非常规化,而作者主要探讨了这种非常规的解读模式:从文学生活与现实生活互为镜像的呈现中演示实验小说阅读的方法与路径。所以,小说主人公本身也是文学审美的“主体”,他们的爱情生活与文学生活互相交织,试图在深入文本内核的阐释与分析中提升“主体”自我的精神层次,如第三部结尾,李海携爱人雀子回归故里,去寻找山上的“小木屋”,没有现存的路可走的,每次攀登都意味着不同路径的探索。作为隐喻,它为我们解读残雪提供了方法论意义上的启示。这个意义上,《激情世界》可以视作一部关于残雪实验小说本身的“导读”,如何理解残雪这样的作家,如何走进她的文本世界,主人公做出了示范。从审美深层来看,这种“导读式”叙事倚重于作者“自我囚禁”式的理性思维的参与(残雪:《趋光运动》),在这个过程中,主人公都是残雪的“分身”,作为“艺术的囚犯”(涂险峰:《生存意义的对话》)彰显日常本色,同时他们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挣扎,显示了艺术家内心的矛盾。因此,小说主人公艺术灵魂的旅程,在“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的叙事中,引导着读者参透残雪实验小说的审美机制。

“物质”美学:残雪哲学认知观念的裂变

残雪的实验写作向来倚重于“灵魂之舞”,力图在务虚的坐标上揭示灵魂结构之堂奥。而《激情世界》则以“身体叙事”为立足点,成为残雪小说创作历程中值得关注的重要分水岭。残雪更倾注于欲望驱动机制的美学功能,使之成为与灵魂叙事相呼应的重要一极。“身体”走向前台,作为物质范畴被提到叙事的重要位置,成为与灵魂叙事并驾齐驱的结构性元素。以小桑与黑石为例,作为同窗,多年后的邂逅使他们踏入爱河。但残雪没有把这种恋情简单化和庸俗化,而是写出了情感危机中灵魂的曲折与挣扎以及由此在内心深处升起的幸福感。那么,缘何而爱,又为何要挣扎呢?而这是残雪的实验“文本”区别于常态小说的根本问题,而答案的索解过程亦是作品解读的重要一环。

在情感书写中,主人公如何处理情感问题,是残雪在这部小说中所要探讨的核心问题。在艺术发生学意义上,情感形式的创造开启于原始欲望的冲力,那么,如何回到身体的本能,去激活自我的情感,发动那最隐秘而高强度的精神风暴呢?弄清这个问题,有利于把握残雪与其他作家在处理爱情题材上的观念差异之所在。与以往创作相比,这部小说在叙事空间上更彻底地退回古老的欲望之境,去展示艺术审美中肉体与精神的纠缠。小说中几对恋人结合的基础都是文学,是文学令他们魂牵梦萦,而文学所代表的神性又有赖于肉体的觉醒。“我的作品所追求的是身心的一致,这种追求贯穿了我的整个写作生涯。我从来就认为心灵只能通过身体来体现,人的身体则散发着灵光。”(舒晋瑜、残雪:《我站在世界文学交流的前沿》)。“身心一致”说是残雪新近艺术哲学的核心指向。以寒马阅读小说《XXXX》第三十一章为例,那些关于恋爱的描述中,“肉体的渴望”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写作的渴望”。确切地说,如果审美主体没有体验过与小说主人公同质的性爱,阅读与写作是难以深入的。由此,作者这样描述灵肉交融在现实与虚构中的同构性:“我想爱这个现实中或虚构中的人,我在书中读到了她,为追求她,我就开始写作,写作又让我对她的爱生长起来。”我们看到,在灵肉交融的升级机制作用下,肉体狂欢与文学生活构成寒马与晓越艺术生存的两极,在彼此的内心生发出火一般的创造激情,成就了一次次审美的高峰体验。

应当说,残雪对“物质”维度的强调,出于一个小说家对西方哲学局限的清醒认识。她认为:“西方把精神的那一维已经搞到了顶点,但是物质这一维还没有起步。物质处于劣势,是因为它不能说话,要通过精神说出来。”(残雪、张杰:《最好的文学一定要有哲学的境界》)“身心一致”说是残雪哲学观念在文学领域的贯彻。它明确表达了“身体”与“精神”的同质化,而区别于此前创作谈中的“唯精神论”。在第二部中,晓越把自己与寒马的灵肉互动称为“双人舞”,暗示了艺术创造需要“身体”与“精神”的互相激发,也是这部小说主人公为何成双成对的缘由所在。值得注意的是,“双人舞”是在一种张力结构中表演的。小桑、小麻与仪叔之间以及寒马与费、晓越之间的情感纠缠是小说张力的重要来源。如果说小麻与仪叔终成眷属,暗示了“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并构成艺术生存之两极的经典法则,那么,晓越与寒马的结合则被小桑称为“文学上的天作之合”,表明两者在文学审美意义上彼此成就的同构性。因此,残雪所指称的“物质”是“精神化的物质”,“物质与精神,事实上是一个东西,物质就是精神,精神也是物质。两者互相斗争、融合、勾连。”(同上)这段话有助于理解残雪创作“转型”的深层原因。作为叙事机制,精神物质化与物质精神化几乎贯穿了主人公情感发展的全过程。所以,文学阅读之所以成为主人公生活的重心,是基于把“身体”精神化的需要。而“身体”的觉醒与呼应作为“物质”体系,其功能则是将世俗之爱转化成艺术创造中精神探险的冲动。这里显示了彼此激发的机制。

双线结构:写作与评论兼容的叙事策略

从叙述学角度来看,《激情世界》采用了与卡尔维诺长篇小说《假如在冬夜,一个旅人》类似的叙事策略,小说叙事是在人物的阅读活动中推进的。读小说、写小说与评小说,是《激情世界》叙事推进的主要线索。进一步分析,我们就会发出疑问,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究竟在读什么样的小说,写什么样的小说,又评什么样的小说呢?这是阅读过程中必须思考的问题。否则,我们很难领悟到文本所包含的哲学意蕴,发掘文字背后深层的审美意图。

首先,这部小说中阅读现象是分层的。仪叔、小桑、黑石属于高级读者,而小麻、雀子、悦等则属于初级读者,需要高级读者点拨和引导以获提升。对他们而言阅读与生活是一体的。“读小说就是解谜,那些谜无一例外都是生活之谜。”由于世俗生活千差万别,读者进入文本的角度不同,认知深度不一,因此对文本有不同的理解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其次,读者的分层决定了阅读的效果,是残雪小说预设的接受维度。在谈到文学接受环境不容乐观时,残雪把自己的小说受众界定为“关注灵魂的高层次读者”。这表明,阅读残雪小说是有相当难度的。事实上,这部小说中谈论的作品《XXXX》与残雪小说在阅读难度、阅读方法上具有同构性:文本的多重价值需要反复阅读才能被激活,被实现。我们不妨试着从人物关于文本的评论中找出某些共同的观点:这是一部深奥的小说。这些人物充满了渴望,总是念念不忘地想着相似的事。他们互相间的谈话心领神会,所有的话语中都有一种过分的激情在流淌……那里面所有的情节描述都不确定,都似是而非,正是因为词语的后面有种强烈的意图。如果以这段文字评价残雪的小说,那是再恰切不过了。残雪小说初看起来是“深奥的”,因为那些描述和情节总是“似是而非”,带有诸多“不确定性”,而其“强烈的意图”则隐藏在“词语的后面”,需要读者发挥主观能动性加以破解。作为读者的小说人物充满了激情与渴望,都具有洞悉真相又秘而不宣的艺术人格,几乎可与残雪小说中的“自我”划等号。第三,书中洋溢着朦胧的氛围,阅读过程如同探秘之旅。《XXXX》的魅力就在于,“所有的角色都在为一桩共同的事激动着,操心着。读者能感觉到那种浓烈的氛围,但要一把抓住并证实又不可能”,“看不透,却又吸引着人去深入,并且每一步深入都有令人欣喜的收获”。因此,这类小说不同于抛弃理性的后现代小说,尽管“每一篇作品都是一个谜,但这个谜是有谜底的,只不过读者要找出谜底就要付出艰苦的劳动。”(残雪:《探索肉体和灵魂的文学——访美讲演稿(上)》)这种阅读需要“侦探精神”,就像李海那样去侦探人的内心。第四,信息传达的间接性与暗示性。这一点就像小桑所说:“不直接给你信息,却来刺激你的听觉。”又如,仪叔向小桑推荐的书中,小说男主人公与现实中的黑石几乎可以划等号,这对犹豫中的小桑来说无疑是一种情感信息的暗示。以上四点表明,《XXXX》在小说中被残雪设置为理想中的叙事标本,主人公的文学评论即是解读残雪本身的示范。残雪通过主人公的评论来阐释小众文学的审美价值,建构起创作主体与接受主体的“内部”互动机制。

文学想象方式上,在小说评论中把逻辑推理贯穿到情感体验的描述中,是这部小说区别于当代爱情题材小说的美学标志。作为叙事策略,文学评论参与小说的叙述,与人物情感关系的发展交相辉映。鸽子读书会是文学评论的公共平台。主人公在读书会上的发声基于《XXXX》的阅读,但又与他们自身的情感生活息息相关。小桑把《XXXX》中人物的“生活危机”和“情感危机”与自己的现实经验进行对接,借助冥想的通道产生精神共振:穿越“梦一般”的“痛苦”,便是内心深处的幸福感。而这种审美实践与残雪的实验写作遵守同样的方法论:“把个人生活与艺术连接起来的实验。”(残雪:《趋光运动》)因此,作为自我意识突显的叙事策略,文学评论构成了这部小说叙事的动力,它在敞开文本意蕴的同时又对文本的理解构成某种遮蔽,有意识地建构一种审美张力。比如“网状物”这一意象所营造的那种神秘氛围,必然引诱读者进入更深层次的思考。因此,这部小说在“好读”之外,依然隐藏着谜一样的情感密码。

结语

作为残雪小说创作中的标志性作品,长篇小说《激情世界》把作为审美活动的写作与评论融入世俗生活,通过几对恋人的情与爱展现文学之“美”,体现了残雪小说在诸多维度上的创作转向,其意义也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强化了作为残雪小说审美标示的“内省”性质。残雪小说人物的深层特征就是抵抗平庸,这种抵抗又是基于世俗的生活体验。他们跟踪、侦探自己的内心,在自我解剖中不断反省,焕发出自我批判的光芒。应该说,这显示了当下小说创作中难得一见的精神气度。其次是“身体”从伦理价值向审美价值的位移。主人公情感生活与文学生活互相渗透,在“身体”与“精神”互为本质的艺术体验中加深对“自我”的认识,最终抵达审美认知的新境界。第三,残雪的写作逐渐走向返璞归真的境界,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动人心弦又暗藏玄机。小说叙述在淳朴中透着激情,最终指向形而上的体验。这种平易化的叙事作风看似降低了实验文学的阅读门槛,但事实上内在地呼唤着读者的主动性、参与性与创造性。最后是生活、写作与评论的一体化。在叙事中嵌入理性探讨的叙事作风延续了自卡夫卡以来的现代艺术精神。《激情世界》也可视作残雪多年来文学实践的“创作谈”,作者在欲望化叙事中重新审视“身体”的价值,颠覆了当代文学贬低“物质”高扬“精神”的叙事伦理,在还原“身体”以崇高意义的过程中昭示出汉语小说伦理深层变革的可能性。

文/王迅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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