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亚高出生在澳门,他父亲则出生在一艘斯库纳帆船上(苏丹号)。迭亚高的祖母萨拉来自斯瓦希里海岸,第一轮阵痛窜过她海蛇样的背脊时,苏丹号正在横渡“海盗巷”过分宽阔的湾口,宫缩引来索科特拉岛又将它推远;在翡翠色的北阿拉伯海,外科大夫麦克雷夫林将新鲜的婴儿脐带祭献给“黑色圣母”、子嗣多似游鱼的海母叶玛亚,然而,不知哪里出了错,阿布雷乌(萨拉的丈夫)还是不得不把妻子的尸体留在咖喱味的莫尔穆冈。苏丹号再次起航时候,阿布雷乌变形为父兼母职的鳏夫。他给男婴起名伊扎克,给男婴喝偷来的牛奶。进入缅甸海不足一个时辰,阿布雷乌突然跳船,五个水手明明白白目击他奋力游向安达曼—尼科巴群岛。人们在奶牛栏里找到伊扎克(被一堆烂布裹着),麦克雷夫林做那孤儿的临时看护直到大船泊入马六甲,之后,河东教堂的博格坎普神父接棒,成为伊扎克的监护人、老师和噩梦。麦克雷夫林乘苏丹号继续东行,终点是黄埔,他人生的终点则在澳门,死时五十三岁。至于阿布雷乌,没人知道他死在哪里或到底有没有死。
河东岸教会伊扎克荷兰语、拉丁语和痉挛,河西岸教会他马来语、福建话和活命,他的逃跑病则是祖上遗传。十三岁那年伊扎克首次逃跑,一举成功,涕泪纵横地将教堂院墙和马六甲城墙抛诸脑后。他依次现身柔佛、巴淡、民丹、邦加槟榔,重返马六甲时已届中年,拖个大腹便便小姑娘,简直匪夷所思。那姑娘年幼得吓人,也许来自帝汶,也许来自锡兰,右耳只得半片。他一贯称呼她“阿哈依”。没有旁人的时候,伊扎克和阿哈依亲嘴、打架、用泰米尔语高声交谈。起先阿哈依在荷兰街帮佣,伊扎克在码头打杂。街上骑楼深廊、大厝排屋给这对男女(以及成百上千和他们一样的男女)提供了莫大便利。一旦窗外响起长鼻猴的哀鸣,阿哈依就想尽办法脱出身去,隐入夜色配合她气喘吁吁的丈夫。
码头那边,澳门像刮来刮去的风,日日吹拂伊扎克的心。当澳门从东边吹来,他颈背鬃毛立刻竖起;要是从西边吹来,则会在他身上犁出道道感伤的金黄。纵然伊扎克的心硬似桃核也无法抵御交相吹刮的澳门。有一天桃核竟回春,发成大肉桃,柔软芬芳,汁水饱满。那就是澳门,伊扎克想。大肉桃澳门日日诱惑他,他长鼻猴的哀鸣中滋生出希望的炫光,他从背后向阿哈依描述澳门,向她窄窄的耳道灌注芬芳的桃汁、猿猴的鼻息。他愈少地去荷兰街了,因为他要“尽快赚到我们的舱位”。
万灯节过后伊扎克得偿所愿,跳上一艘发往澳门的飞剪船,不是因为终于赚够了银子,而是因为终于卖掉了自己。他没有同阿哈依告别,因为阿哈依、她腹中珠胎、博格坎普神父(他赶在上船前把那老鬼捅了个稀巴烂)并面目模糊的双亲都如眼前渐渐消逝的晚霞,哪个傻瓜会和晚霞告别呢?时隔二十日,伊扎克在外十字门再次遥望晚霞,感觉自己成为全新的人。
来源:上海文艺出版社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