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7日,中央文明办、文化和旅游部、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联合发布《关于规范网络直播打赏 加强未成年人保护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意见》提出,禁止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网站平台应健全完善未成年人保护机制,严格落实实名制要求,禁止为未成年人提供现金充值、“礼物”购买、在线支付等各类打赏服务,不得研发上线吸引未成年人打赏的功能应用或开发诱导未成年人参与的各类“礼物”。网站平台应在本意见发布1个月内全部取消打赏榜单。同时,网站平台不得为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提供网络主播服务。
此次四部门发声,为网络直播打赏划出红线。记者连日来走访家长和网络直播行业资深人士了解到,未成年人参与打赏一直是直播行业的“症结”,面对此次最严“禁赏令”,家长们拍手叫好。而各直播平台也在积极落实新规,业内人士表示,短期内“禁赏令”可能会对才艺主播有少许影响,但长远来看,“禁赏令”有利于整个直播行业的规范、高质量发展。
调查:未成年人在直播间容易“冲动消费”
游戏主播粉丝多是未成年人
市民周女士对于12岁的儿子每天花大量时间看手机直播十分担忧。起初,她儿子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她的手机看短视频和直播。到后来,她几次晚上打开孩子的房间,发现孩子凌晨1时还在用手机看直播。
直到有一回,周女士发现自己银行卡里少了9000元,消费记录显示是支付给了某网络科技公司。她仔细一查,原来是儿子用她手机在某直播间中刷了3个“嘉年华”。在周女士的盘问下,儿子承认了这件事。她当天就向平台提出要求退款,但平台以其当时使用的账号是成人账号为由拒绝。
实际上,这种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让家庭蒙受损失的案例不胜枚举。“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的问题也让我们做直播行业的人头疼,需要平台设置关卡。”方仁奇是广州一家网红主播孵化基地的负责人,他表示,未成年人用家长、成人的手机玩游戏、看直播并充值打赏,平台判定是成人账号,而家长反映当时是孩子拿着手机在玩,这种事经常有。“我们每年都要参与协商二三十宗这样的纠纷。”
走进方仁奇所在的直播基地,这里的直播间都设置得十分专业,每个直播间的面积不超过10平方米,但都有相当于KTV级别的隔音效果,还有专业的美颜和灯光设备。“每个直播间的设备大约花费8000元,100多个直播间光硬件投入就要100多万元。”
方仁奇表示,每名运维人员要负责两个直播间,每次直播时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对内容的控制上,基本上没空去留意直播间里有没有未成年人。“如果未成年人拿着父母的手机账号来登录和充值刷礼物,我们是无法判断出来的。”他告诉记者,平台通过大数据计算对每个直播间的用户都有一个画像和定位。在一些直播间,未成年人的占比达到一半以上,甚至大部分观众都是未成年人,尤其是在二次元的直播间或游戏直播间。
“这个很好理解,像四十岁的中年人会对游戏和二次元内容那么感兴趣,天天上直播间看游戏主播解说游戏吗?肯定不会,他们也没那么闲。”方仁奇举例,之前一名11岁少年拿着父亲的手机,分两次为一位游戏主播打赏了16万元。最后,少年的父亲要求追回这16万元,但平台方表示无法认定当时手机是由孩子在使用,不同意退费。最后经过多番协商,平台才同意退回6万元。
身份识别难 打赏款往往难讨回
方仁奇表示,像这名少年的家长能退回6万元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根据以往经验,像这种孩子拿了家长手机给主播打赏,极少能把钱要回来,因为平台认定是家长在用手机,打赏行为是出于自愿。很多家长因为要打官司太麻烦,最后都不了了之。” 他认为,禁止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非常有必要。
方仁奇坦言,在直播行业的确存在“冲动消费”和“诱导消费”。打赏,看起来是你情我愿的事,但实际上,此前不少主播通过设置账号等级、打赏榜单等措施,容易让自控力差的未成年人难以自拔。
以某直播平台为例,根据打赏金额和用户使用时间的长短,最高可以分成90多个级别,要达到满级,打赏金额是一个重要指标。比如,每打赏1万元就有机会升一级。而每次有高级别观众进来,主播都会热情和他打招呼,并称其为“大哥”。对于自控力不足的未成年人来说,他们往往只顾一时高兴,在手指滑动间就造成了家长的财产损失。
尽管自己从事直播行业,但方仁奇表示,不能把未成年人当成公司利益的“垫脚石”,直播必须为孩子设限,而不是从未成年人身上吸金。“长远来看,新规对整个行业的规范化发展是有利的。”
广州某音乐有限公司执行董事房奕晞是较早投身直播行业的人之一。他表示,近年来,在直播中遇到未成年人参与打赏、甚至出手阔绰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对主播来说,他们无法识别出现在直播间的观众到底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而从过往案例看,如果是未成年人打赏,家长想讨回这笔钱,一个渠道是与平台协商,另一个渠道是通过法律诉讼。但最后想全额要回打赏款往往很困难。
“禁赏令”划红线保护未成年人
房奕晞认为,未成年人的世界观、价值观还不成熟,对于金钱也没有科学的认知,有些孩子一次给主播打赏十多万元,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这可能是父母一年辛辛苦苦的收入。所以,需要相关部门制定规则来引导和规范他们的行为。
他表示,这次《意见》的出台,也是保护未成年人的具体举措,为网络直播打赏划出了红线。短期来看可能会对娱乐主播们的打赏金额有所影响,但长远来看,这将促进整个直播行业的规范化发展。“毕竟,那些愿意花钱打赏的都是有一定经济实力并且有空闲的群体,他们花钱打赏是为了获得一种身份上的认同;总体而言,未成年人群体的打赏占比很低,毕竟他们不具备经济实力。所以,禁止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对行业规范化发展是有好处的。”
“严管”之下,直播业如何接招?
直播平台:对违规诱导实行“零容忍”
新规下,相关直播平台也在积极行动。某直播平台就表示,平台如今已陆续取消打赏榜单,并严格要求实名注册,在现有“青少年模式”基础上进一步优化产品模式和内容呈现方式,建立未成年人专属客服团队,优先受理、及时处置未成年人相关投诉和纠纷;平台还在每日22时后对“青少年模式”下的各项服务强制下线。此外,该平台近日发布的公告表示,对明知或应知用户是未成年人仍以任何形式欺骗、诱导、胁迫充值消费的主播和经纪机构,一经发现将从严处罚;在榜单方面也将全面整改,禁止以打赏消费额度为唯一依据对主播和用户进行排名,下线并调整可能带来非正确导向的“礼物”,禁止夸大展示、渲染特效等诱导用户。
另一家直播平台也明确禁止未成年人参与直播充值打赏消费行为,对恶意诱导未成年人充值消费的违规行为秉持“零容忍”态度,一经发现将从严从重处罚。据了解,该平台“青少年模式”已迭代至4.0版本,每天首次启动App均以弹窗形式推送“青少年模式”开启引导页,启用该模式后将无法开启和观看直播,无法充值打赏,并进入专属内容池;在直播方面,自6月7日起,该平台直播将取消“PK惩罚”功能,每日20时至22时单个账号直播间“连麦PK”不得超过2次。
挤出水分、做精才艺 行业仍有很大发展空间
房奕晞表示,近年来,未成年人利用家长账号为主播打赏的案例层出不穷,“甚至打赏20多万元的都有”。作为行业资深人士,房奕晞一直在思考“禁赏令”下直播行业如何高质量发展。他告诉记者,除了平台,如今对直播行业的监管也越来越严格、规范。“擦边球都不能打,碰了‘高压线’就会被封号,一旦封号,对主播的经济收益影响就非常大。”
严格监管之下,直播行业从一个轻资产行业变成了一个重资产行业。房奕晞介绍,通常一个直播间需要一个人跟进管理直播间内容,线下直播间要调试设备,由于主播要长时间工作,还要在附近为其找地方住宿。他所在公司一个运营人员管理2~3个直播间,而公司共有40多个直播间,有200多个主播,每个月还要为主播发底薪,光是这一块支出就需要100多万元。“如果我们哪一个月没赚钱,这个月的成本可能超过我们好几个月的利润。所以这个行业淘汰也很快,每天都有公司退出。”
但房奕晞表示,直播行业仍在高速发展。一旦主播积累起足够的粉丝量,收益也是非常可观的。他介绍,才艺主播的打赏收入要和平台分成,主播个人大约能拿到30%-50%。和他合作过的有些网红主播,一场直播打赏收入能有50万元以上,个人大约能拿到15万元以上。
房奕晞表示,广州直播行业本身就十分发达,而娱乐直播行业在国内更是翘楚。“广州这些年的娱乐主播发展,也体现了广州文化、娱乐业的硬实力。”
据介绍,娱乐主播是目前各大直播平台相对稳定的一类。主要类型包括:游戏、育儿、才艺表演、段子、情感、健身、科普(百科)和顾问等。
房奕晞更愿意称呼娱乐主播为“才艺主播”。“因为很多主播真的是靠才艺吃饭,而不单是动动嘴皮子。”他举例,像游戏直播是发展最早的直播类型,平台通过知名游戏主播对游戏的讲解吸引粉丝。只要有游戏爱好者在,游戏主播就会有固定的市场。在游戏直播中,很多粉丝打赏都十分阔绰;还有顾问主播,就是为某某行业出谋划策的一类人,常见的顾问主播有销售咨询、法律咨询、情感咨询等。
据了解,才艺主播的收入主要是靠粉丝打赏,行业分层很大,有些主播靠着底薪过日子,而做得好的主播一个月几十万元甚至几百万元收入都有。
房奕晞说,在直播经济时代,也为那些表达有个性、语言幽默等有才艺的特色主播提供了就业、成名的平台。这次四部门出台《意见》禁止未成年人打赏,相当于把其中的泡沫和水分挤出来。只要做精才艺,搭好基本功,才艺直播在今后依然有很大的发展空间。
而不少直播行业资深人士也和房奕晞持同样观点——“禁赏令”将倒逼行业堵塞漏洞,实现更高质量发展。郑远宗是广东省网红直播机构联盟常务副会长,在他看来,禁止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会倒逼行业更加规范。“进入直播间,在那种亢奋的氛围下,未成年人自制力差,容易冲动打赏,禁止未成年人参与打赏,对于娱乐直播可能会有一定冲击,但也会倒逼行业更加规范。”
律师:直播平台应完善审查机制
广东穗恒律师事务所主任林淑菁律师则表示,家长一旦发现孩子参与了直播打赏,若要讨回打赏,证明“打赏”行为是未成年人操作是关键。“未成年人大额打赏事件均是使用监护人的身份进行注册认证,这就造成司法审判中对账户实际使用人这一关键事实难以认定。有些家长提供的证据材料是在打赏行为发生之后,证明力较弱。从过往经验来看,法院一般会合理分配此类案件的举证责任,注重审查未成年人与监护人是否在异地居住、充值打赏发生的时间和频次等,审慎认定平台用户的实际使用人是谁。”
目前,各大网络直播平台的用户注册协议、充值协议中均会明确约定争议纠纷解决方式。不同直播平台的打赏方式也有所不同,有的可以在网络直播平台上直接购买并充值,有的虽然是在直播平台直接购买并充值,但收款方却并非平台本身。能否追回打赏款需要根据家长提交的证据及具体案件情况予以认定,不过要追回这笔钱通常难度不小。
林淑菁表示,在发现未成年人进行直播打赏后,家长应第一时间采取措施更改支付密码,避免孩子继续打赏;同时,应积极与平台进行沟通。而直播平台作为未成年用户大额打赏事件的直接责任人,应完善审查机制。
家长:应对直播平台进行信用评级
对于多部门联合出台禁止未成年人直播打赏的新规,不少家长都表示支持。市民毛女士表示,儿子有时喜欢拿着自己的手机看直播甚至打赏,让自己防不胜防。“未成年人自制力较弱,很容易在直播间的亢奋环境下一高兴就给主播打赏。现在有了防火墙,我们家长也硬气了。”毛女士认为,应该对各直播平台进行信用等级评级制度,对那些故意绕开规定,对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把关不严的企业进行处罚,并降低其评级。“对于企业放任未成年人进行直播打赏的,每发现一起,都应该严查。”
专家视角:沉迷打赏已成网瘾新形式 应加强身份识别“堵漏”
戒网瘾专家陶宏开:家长也要管好手机和密码
虽然今年已经77岁,满头白发,但知名戒网瘾专家陶宏开依然活跃在各地,义务帮助青少年戒除网瘾。对于未成年人直播打赏的现象,陶宏开也深有感触。
陶宏开介绍,他十多年前接触的很多上网成瘾的少年,多是因为沉迷于网络游戏不能自拔。但最近几年,前来找他戒除网瘾的青少年家长情况有了新变化:不少青少年是因为沉迷于观看直播平台的直播,并且拿父母的钱去打赏主播。这已经成为新的网络成瘾的表现形式。“有的家长找到我时哭着说‘孩子沉迷于看直播上瘾,经常三更半夜拿着我的手机给主播打赏、刷礼物’,希望我能帮帮孩子。”
说起自己曾经接触过的几个案例,陶宏开感慨万千。其中有一个十多岁的青少年小飞,几年前,父母为了方便他和家里人联系给他买了一个手机,没想到小飞从此沉迷于看网络直播,到后来开始沉迷于打赏。有一次他拿着母亲的手机,为一个主播打赏了近十万元,其母亲发现后恼羞成怒,将孩子狠狠训斥一通外,还将他的手机没收了。但没想到,没收手机并未解决少年沉迷于网络直播的问题。当父母都在忙碌时,小飞就会拿着父母的手机看直播,甚至晚上趁父母都睡了拿着家长的手机偷偷躲在被窝里面继续看直播,后来母亲无奈下才找到陶宏开寻求帮助。陶宏开见到小飞后问他,为何要打赏那么多钱给主播。小飞的回答是“当主播叫到自己的名字时感到特别有面子,有一种受到尊重的感觉”。
陶宏开表示,直播平台并非没有技术手段屏蔽未成年人,只不过以往有的平台没有意愿解决这个问题,想打擦边球。而此次发布的《意见》不仅提出了禁止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还出台了实现这一目标的详细路径和保障措施,相当于为青少年设置了一道“防火墙”。陶宏开建议,接下来如果发现有平台违反了禁止未成年人直播打赏的要求,应该从严从重,采取暂停打赏功能、关停直播业务等措施予以惩罚。他同时表示:“但家长也不能当‘甩手掌柜’,要管好自己的手机、身份证和银行卡密码。”
教育专家熊丙奇:让身份识别成为“必要流程”
21世纪教育研究院院长熊丙奇表示,因为平台缺乏对未成年人身份的有效识别机制,所以未成年人可以通过购买二手账号或用成人账号绕过防沉迷系统,实现不受限地上网看直播,甚至还有不法商家借此牟利,这导致防沉迷系统形同虚设。这些年来频发的未成年人花费家长大额资金参与直播打赏的案例就充分说明,未成年人参与直播打赏问题亟待解决。
熊丙奇认为,要堵住这一漏洞,最简单的办法是让所有账号在参与游戏、直播打赏等网络活动时,都必须进行身份识别。这样一来,未成年人便无法登录成人账号。当前,人脸识别技术已经十分成熟,所以在技术上实现身份识别并不难,实际上在用户注册账号时,相关信息便已被平台收集,增加一道识别程序并不会影响用户体验,但此举却可以最大限度对未成年人实施保护。
熊丙奇表示,平台不仅要在注册的时候实名认证,也要考虑在用户使用的时候进行身份验证,以防止青少年借成年人注册信息绕过监管。此前由于没有对未成年人进行身份识别,孩子拿着成人账号产生巨额消费后要追回来不易,也很难追究平台的责任;如果让身份识别成为“必要流程”,那么只要出现未成年人不受限制玩游戏或巨额充值、打赏,就能明确追究平台责任。“此次4部门联合下发通知,为网络直播打赏进一步划出了红线,明确了责任,释放出了从严规范网络直播打赏的决心。”
文/肖欢欢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