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阿袁:纵我不往
当代 2022-05-23 10:00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

一、 小径分岔的花园

如果香奈喜那天不进错教室,就不会认识中文系一个叫季尧的老师了。

人文学院的楼像迷宫,尤其对早上的香奈喜来说。早上的香奈喜总是处在迷迷瞪瞪的状态中,而时间又总是十分紧张,第一堂课是七点五十开始,可七点四十几分她还在走廊里像一只没头苍蝇那样乱飞乱撞。有时运气好,一下子就撞对了教室;有时运气不好,要撞错一两次之后,才能找到正确的教室。

那天香奈喜本来是要去314教室上“论语选读”课的,结果却误打误撞进了季尧的341教室。

“你为什么不走呢?发现自己进错了教室之后。”后来季尧问她。

“走不了呀,您当时在讲《红楼梦》呢。中国小说我最喜欢《红楼梦》了,所以听了第一句,还想听第二句,听了第二句,还想听第三句,就这样听着听着,下课铃声就响了。”

这个回答季尧不太满意,敢情她留下来,不是因为他季尧而是因为《红楼梦》呀,如果那天他讲的不是《红楼梦》而是《聊斋志异》呢?而是《世说新语》呢?而是《阅微草堂笔记》呢?她是不是就走人了?

事实上,那天他本来应该讲《世说新语》的,他这门课叫“中国笔记小说大概”,和《红楼梦》没有干系的。只是早上过来上课的路上,有风,又微雨,人文楼前落了一地的桃花,让他想起林黛玉那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就有些伤感,就讲起了《红楼梦》。他这个人,上课向来有随性跑野马的毛病——要说,老师们上课,谁不会偶尔跑跑野马呢?但别人跑野马,也就是小跑,从马厩跑到院子,然后又从院子跑回马厩而已,但季尧呢,是大跑,跑得无边无际,跑得没了踪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只顾自己快马加鞭跑个痛快而不管东西南北方向了。因为这个,系主任老尚曾经找过他,很含蓄地建议他上课不要像画梅花那样。画梅花?季尧挠挠后颈窝,一脸“蒙圈”的样子。老尚喜欢年轻老师这样的反应,不开窍,需要点拨。需要点拨的年轻人都是谦虚的年轻人,有培养前途的年轻人。他不喜欢太机灵的年轻人,机灵得过头了。他刚开口说了半句,那些年轻人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或者用心知肚明的眼神看他,简直让他没法继续批评教育了。这使他如鲠在喉。他的语言之所以变得越来越含蓄,也是被这些聪明的年轻人逼的。而季尧这样的“蒙圈”表情就很好。“上课不要像画梅花一样?”季尧用挠后颈窝的动作表达了疑问。“就是不要太旁逸斜出。”季尧这下听懂了,原来出处是林逋《山园小梅》的“疏影横斜水清浅”呀。这个老尚,说话真够绕的。不过听懂归听懂,下回上课却还是旁逸斜出。倒不是故意要和老尚作对,而是情不自禁。对此老尚没有太愠怒。孔子会不耐烦学生的屡教不改,骂他们“朽木不可雕也”,骂他们“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可老尚不介意,因为这些“朽木”和“粪土之墙”更能体现他诲人不倦的美德。作为教育家,他认为自己至少这方面比孔子还略胜一筹。所以,在对季尧屡教不改的批评里,老尚有既拒还迎、既嗔又喜的鼓励意思。

而学生更加怂恿季尧老师跑野马。学生说,上其他老师的课,是遵大路,从哪儿到哪儿,沿途又会经过哪儿,是规定好了的;而上季尧老师的课,是走小径分岔的花园,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条小径会在哪里分岔,也不知道在这些小径上会遇到什么风景,太刺激了。

香奈喜就是小径分岔的结果。如果季尧那天不岔到《红楼梦》那儿去,怎么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你为什么不走呢?发现进错了教室之后。”季尧这个人,无聊得很,会一遍又一遍地问香奈喜这个问题,百问不厌似的。

“不想走。”

“为什么不想走?”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季尧这下大悦了。一是因为香奈喜正确地引用了《诗经》里的句子来回答问题,这对一个外国留学生来说,不容易。她一直跟他学中国古典文学,他用私塾老先生的方法教,让她背《诗经》,背乐府,背唐诗,背宋词,一周一首,开始她坚持得很好,尤其在他们恋爱阶段,每回见面第一件事就是背诗,背出来了才进行后面的恋爱节目,背不出来就只能一直背一直背。那个时候他特别严厉,而特别严厉的他不知为什么在她眼里更性感,于是愈加渴望后面的恋爱节目,所以一个恋爱谈下来,她至少把《国风》里的恋爱诗背得差不多了。只要季尧说前一句,她就能接后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玩得不亦乐乎,有时玩起兴了,还会用这个打赌,谁输了罚谁做家务。季尧懒,四体不勤,这时就会使坏,故意挑生僻的诗念:式微,式微,胡不归?香奈喜接不了下句,接不了就只能做家务了。香奈喜虽然不怕家务,但她很喜欢看她背出来后季尧又惊喜又懊恼的矛盾表情,于是更加努力背《诗经》,结果《诗经》功力大长,不仅能死记硬背,竟然能活学活用了。

当然,季尧大悦不仅是因为香奈喜背《诗经》的功力大长,主要还是因为那句“见此良人”的内涵。香奈喜的意思,不就是在说她对季尧一见钟情吗?这个好,是理想的回答!在所有爱情开始的范式里,季尧最向往一见钟情的爱情,那种“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场景,光想一想,就妙不可言,就神魂颠倒呢。更别说身临其境身体力行。可季尧不具备身临其境身体力行的条件,他近视,五百多度呢,怎么和别人“目成”?别说“目成”,就是上课时看清楚后排学生的脸,都成问题呢。而香奈喜那天就坐在后排,所以他不仅和她“目成”不了,甚至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但听了香奈喜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他还是很受用。

至少他们的爱情,有百分之五十的“一见钟情”了。

虽然他没能够“一见钟情”她,但她“一见钟情”了他。

他这个人,持古典知足常乐的人生哲学,有百分之五十也就可以了。

而这百分之五十,他们后来溯本追源,觉得要归功于人文学院大楼建筑设计师沈鲁。沈鲁是他们学校建筑学院的老师,是个牛人,有作品入围过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据说沈鲁是一个博尔赫斯迷,读过博尔赫斯所有的小说。所以他的建筑风格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风格一样,在结构上都有“迷宫”特点。人文学院大楼就是他向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致敬的作品。事实上,中文系的学生本来就把人文学院大楼叫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呢。

“下午去小径分岔的花园自习不?”

“今晚的讲座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吗?”

如果不是沈鲁把人文学院大楼设计成迷宫般小径分岔的花园,香奈喜那天早晨就不会走错教室,不走错教室,就没有后来他们的爱情了,更没有后来他们的婚姻了。

所以,若干年后,当季尧有一回在饭局上见到一个扎马尾戴麻花银手链的男人,别人介绍说是大名鼎鼎的建筑设计师沈鲁,他马上起身,双手持杯郑重其事地向沈鲁敬了三杯酒:感谢!感谢!感谢!沈鲁被他感谢得不明所以,初次见面,难道不是说“幸会”吗?就算客气,要多说几句,也应该是“幸会!幸会!幸会!”呀,怎么说“感谢!感谢!感谢!”呢?但他以为是这个中文系的老师喝多了,所以才犯了用词不当的专业错误。

二、“管锥《管锥编》”

那之后,香奈喜就开始蹭季尧的课了。

“中国笔记小说大概”因为和“论语选读”在上课时间上有冲突,所以蹭不成。但她在校园网教务系统上查了中文系老师的课,发现季尧还开了门选修课,叫“管锥《管锥编》”。

课程名香奈喜就看不懂,问女友Isabella——Isabella来自西班牙,汉语水平比她还差呢,更不懂“管锥《管锥编》”的意思。又去问对门的Leon。Leon是德国人,汉语是他们留学生楼里最好的,研读过《周易》,能正确书写许多中文繁体字。二楼Abel的新婚妻子从利比亚过来探亲时,Leon就用狼毫笔在红纸上写了好几个“囍”送给Abel。但Leon虽然会写“囍”,却也弄不懂这课程名,皱着眉研究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是一门什么课,又上谷歌搜,这才知道《管锥编》是一本书,作者钱锺书。这个叫钱锺书的人,不仅是个大学者,还是个小说家,写过一个叫《围城》的小说,是一本写知识分子的小说。Leon后来读了这个小说,不是读Monika Motsch译的德文版,而是读中文原著,读原著是他学中文的一种方式,特别有效。可“管锥《管锥编》”到底是门讲什么的课程,Leon还是说不清楚。他建议香奈喜不要去听这门课,去了也白去,肯定听不懂,还不如和他去旁听国学院的《说文解字》。香奈喜笑笑,是那种让Leon神魂颠倒的“东方古典之笑”:粉红色的嘴唇轻抿,花苞一样,把珍珠般的牙齿合在里面。眼睛眯成线,那弯曲的样子,像极了他家乡一种在湖边飞舞的黑蜻蜓。每回一看见香奈喜,都会让Leon生出一种乡愁般的甜蜜惆怅。可香奈喜不听Leon的建议,还是去旁听“管锥《管锥编》”了。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她反正不是冲这门课去的,而是冲季尧去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后来季尧这么揶揄香奈喜。香奈喜听不懂这个揶揄。季尧于是换了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句香奈喜是懂的,她在中国古代文学课上学过《醉翁亭记》,知道在这句话里,酒不是酒,而是“管锥《管锥编》”,山水也不是山水,而是指季尧。

一开始香奈喜让Isabella陪她去上课,Isabella不乐意,这个漂亮的西班牙姑娘喜欢跳舞,喜欢吃东西,喜欢上淘宝买衣服——她觉得中国的淘宝实在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简直像魔术匣子,像圣诞老人背上的包,里面什么都有。只要人民币两百多块,也就是二十几欧,就能买一件《苏丝黄的世界》里的那种旗袍,不,比《苏丝黄的世界》里的旗袍更美呢,上面还绣了金灿灿的中国凤凰。她是后来才知道那是凤凰的,一开始她以为是孔雀,“怎么中国的孔雀是金黄色的而不是蓝绿色的呢?”她问戴维。戴维告诉她那不是孔雀,而是中国神话里的大鸟凤凰,和龙一样,都是图腾,是中国文化的象征。她穿了那件有凤凰的旗袍转圈给祖母看,左转个圈,右转个圈,再定格,摆个T台上模特那样的迷人姿势,扭胯手托了脑袋迷离了两眼看祖母。祖母喜欢极了,猫一样的绿眼睛一闪一闪地发着光,“Madre mía!Madre mía!”祖母在视频那边哇啦哇啦地叫着,恨不得马上坐飞机来中国。祖母是个中国迷,Isabella来中国留学就是受了她的影响。她自从看过一部好莱坞电影《苏丝黄的世界》,从此就爱上了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家。

但Isabella却不太喜欢上课,中国生活是中国生活,中国课是中国课,完全两回事。她很容易就热爱上了中国生活,虽然她来到中国后,发现她看到的中国和《苏丝黄的世界》里的中国不一样,她看到的中国女人和苏丝黄也不一样,但她很喜欢现实中的中国生活,生机勃勃,丰富多彩,真是多彩——超市里什么颜色的蔬菜都有,凡·高画里的花朵般色彩鲜艳。中国老师骄傲地说,因为中国地大物博,所以各种气候各种土壤的蔬菜都能种。可Isabella的家乡Ciudad Real城,超市里一年四季就只有几种蔬菜,土豆,洋葱,胡萝卜,西红柿,吃来吃去没什么变化,单调得很。中国也热闹,到处是人,尤其是年轻人。而Ciudad Real城,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一出门,看不到年轻人——年轻人都去马德里工作了,或者去巴塞罗那工作了,留下来的,大多是她祖母这个年纪的老太太,还有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多这一点倒是和中国相同,Isabella发现,中国也是老太太多,老先生少。全世界的老先生们都活不过老太太,从这点而言,世界还是女人的,不是男人的。所以女人也用不着搞什么女性革命,只要好好活着就赢了。像她祖母那样。Isabella的祖父早死了,但祖母却一直活得活蹦乱跳。不过,比起西班牙老太太,她更喜欢中国老太太,中国老太太们更热情好客。不论是食堂里的老太太,还是留学生楼里的门房老太太,都特别喜欢Isabella。门房老太太姓马,留学生们都叫她安提马。安提马是个北方人,每回看到Isabella,都要学了Isabella西班牙腔调问:“饺子?”安提马喜欢包饺子,也喜欢问Isabella吃不吃饺子。这让香奈喜都嫉妒了。她们两个总是一起从门房那儿经过。“为什么她只问你吃不吃饺子?”Isabella耸耸肩说:“她喜欢我呀。”这也是Isabella又骄傲又烦恼的事情,全世界的老太太都很喜欢Isabella,她有一年暑期到希腊雅典旅游,不小心弄破了房东老太太房间里一个镶了金边的粉蓝色花瓶的把手,当时可把她吓坏了,但那个胖胖的希腊老太太不但没让她赔花瓶,还笑吟吟地对她说:“看,它现在是阿佛洛狄忒了。”但也只有老太太喜欢她——她猜可能是因为祖母,她打小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所以很擅长和老太太打交道,也很擅长讨老太太的欢喜。而香奈喜不同。喜欢香奈喜的总是男人。比如Leon。比如戴维。Leon喜欢香奈喜大家都知道,但戴维喜欢香奈喜就只有Isabella知道了。

但Isabella不喜欢上中国课,应该说,Isabella压根不喜欢上课。但在西班牙和法国读书时,就算不喜欢上课,也要去上,因为老师虽然不管你上不上课,但考试非常严厉,通过了就通过了,没通过就没通过,没有什么人情可讲。但中国老师不一样。他们讲人情。有事没事过去和老师多套套近乎,他们就不好意思让你不及格了。Isabella刚来时,Abel就这样给她传授经验。其实不用套近乎也能通过。后来Isabella了解到。因为学校国际交流部的政策不允许留学生考试通过率过低,过低会影响到学校之后的留学生招生呢。他们就读的学校,是一所“国际化”学校——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对外宣传的。而“国际化”学校对在校留学生的人数是有要求的,只有人数达标了才能称为国际化学校呢,才能拿到国家这部分的教育经费呢。所以老师轻易是不敢打学生不及格的。有一回,哲学系的一个年轻助教,在“中国哲学”这门课上,打了两个留学生不及格——总共也就两个留学生选他这门课呢,等于百分百的不通过率,这怎么行呢?国际交流学院的副院长找到哲学系主任老禹,请他出面让助教顾全一下大局。但助教把卷子翻出来给老禹看,老禹就无语了。几乎是白卷呢,怎么顾全大局?后来还是教务处的相关领导亲自出面找助教谈了一次话,也不知怎么谈的,总之助教终于肯“顾全大局”了。如何“顾全大局”的呢?他又出了一张“难度适中”的试卷,让两个留学生补考。于是两个留学生都及格了。

既然上不上课都可以过关,何必天天去上课呢?有些天生喜欢上课的同学比如Leon之类的另当别论,“不上课为什么交学费?不上课为什么千里迢迢来中国留学?”Leon问她。这话虽然不错,但Isabella就是不喜欢上课。比起课堂,Isabella还是更愿意在其他地方度过在中国的留学生活。

所以,当香奈喜让Isabella陪她去上什么“管锥《管锥编》”课,她不愿意。不愿意香奈喜有办法,香奈喜这个笑眯眯的日本女人,总是有办法让别人按她的意思来的。她的办法,按文化课老师教的,就是“以柔克刚”。文化课老师说,在中国春秋时代,有一个叫老子的哲学家,写了一本哲学书,叫《道德经》。他在这本书里,提倡水的哲学,所谓水的哲学,其实就是“温柔哲学”。这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所以中国文化是和平文化,中华民族是和平民族。Isabella对此也十分赞同,虽然她不太听得懂《道德经》,但有些理论她还是能理解的,比如“上善若水”,比如“牝常以静胜牡”。后一句本来很难,但她一结合香奈喜来理解,就豁然开朗了。香奈喜就是“牝”,Leon和戴维他们就是“牡”,他们一起就是“牝常以静胜牡”的生动实践。当然,香奈喜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但Isabella认为日本文化就是发源于中国文化,所以香奈喜所受的文化教养,和中国女人是一样的,也信奉老子的“温柔哲学”。当然,香奈喜对Isabella如果只用“温柔哲学”是不够的,还需要用上儒家的“民以食为天”的哲学。香奈喜习惯用食物收买她。Isabella看过《孤独的美食家》,看过《深夜食堂》,对里面的美食垂涎三尺。学校后街就有一家叫“佐佐木”的日料店,香奈喜带她去过几次,那里的鲣鱼寿司,还有天妇罗,还有加了洋葱生菜芝麻和五分熟煎鸡蛋的牛丼饭,色彩斑斓得像西班牙的海鲜饭,但吃起来和海鲜饭又不一样,有一种东方的素和清淡,她爱吃极了。可香奈喜说,这么难吃的牛丼饭也爱吃?如果你去日本吃了我御婆さん做的牛丼饭,估计要离开中国去日本留学了。Isabella于是开始惦记香奈喜御婆さん的牛丼饭了,还有寿司,还有蒲烧鳗鱼。香奈喜说她御婆さん做的寿司,也是很“うまい(好吃)”的。可什么时候去呢?香奈喜说“下回”。“下回”了好几次,把Isabella都“下回”灰心了。可香奈喜现在说,这个寒假如果Isabella不回西班牙的话,她可以带Isabella去东京都吃她御婆さん做的牛丼饭和寿司。这下Isabella不反对了,欢天喜地陪香奈喜去上“管锥《管锥编》”课了。

是小班课,总共就十几个学生,香奈喜和Isabella一进教室,就招来了其他同学和季尧的齐刷刷的目光。她们赶紧往后排坐。后排空荡荡的,一个学生也没有。

“两位同学,请前排坐。”季尧招呼她们。

十几个学生都坐在一、二排的中间位置,香奈喜红了脸,和Isabella一起挪到了第三排。

季尧这下看出来了,是两个留学生。

不是因为香奈喜,香奈喜长得和中国女生没什么两样,但绿眼睛高鼻子的Isabella,一看就是留学生。

留学生来旁听课没有什么,可敢来旁听“管锥《管锥编》”的,还从来没有呢。

那天季尧讲的是《管锥编·毛诗正义》第四十三则的“蒹葭”,语速挺慢,还时不时有个小停顿,当然是为了照顾香奈喜她们两个呢,但即便这样,香奈喜还是听得云里雾里。

Isabella更加云里雾里,不过,她本来也没听课,一直盯着季尧研究。她不明白香奈喜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中国男人,虽然他个子挺高,有一米七五以上吧?却瘦,是弱不禁风的体形——弱不禁风是Isabella经常用的一个中国词语,因为语言课老师说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女性。但Isabella觉得,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多数中国男性,比如这个老师,看上去比Isabella还苗条呢,胳膊比Isabella的还细呢。这样的胳膊怎么谈恋爱?至少不能和香奈喜谈。香奈喜的重量Isabella是知道的,别看她个子不算高大,也不肥胖,可质量不小,不是那种身轻似燕弱不禁风的女性。如果非要用某种鸟类来形容香奈喜的话,应该是雁吧?是丰满的多肉的雁,而不是弱不禁风的燕子。胳膊那么细的季尧,抱得动大雁一样的香奈喜吗?Isabella对此怀疑得很。

下课后季尧叫住了她们,他要问她们一两个问题,考查考查她们有没有听他课的资格。

“蒹葭”是什么?

老师,是一种植物。

他刚刚讲过的东西,又问她们,估计是想考她们汉语听力了。

什么植物?

——不是蒹葭吗?

那是古代的名字,现在这种植物叫什么?

不知道。

“在水一方”是什么意思?

在水的另一边?

它象征什么呢?

——不知道。

季尧挠挠后颈窝,一问三不知,这样的中文基础,怎么听他这门高阶课呢?

他建议她们去听中文系段锦年教授的“中国古典诗词赏析”,段教授曾经在法国普瓦提埃大学孔子学院待过两年,有给外国学生讲课的丰富经验,季尧听自己的研究生说,段教授给留学生上古典文学课时,有趣得要命,讲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就张了翅膀学燕子飞,讲到“氓之蚩蚩”,就学氓笑嘻嘻的样子,特别生动形象。季尧把段教授上课的时间地点写在黑板上,让香奈喜她们记下来。

香奈喜点点头,听话地一笔一画记下了。季尧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心里有些小得意,他以为这就把两个女留学生打发到段锦年老师那儿去了。

没想到,下周一进教室一抬头,就看到她们两个一端正一歪斜地坐在第三排的位置上。

三、薛宝钗的扇子

应该说,这个叫香奈喜的日本留学生是个好学生。

他本来以为她至多听上那么几次,就会知难而退的。毕竟他这门课,专业性太强了,对中国学生来说,如果没有扎实的古文功底,以及对钱锺书先生的热爱,是很难把这门课坚持听下来的,何况一个连蒹葭是什么植物也不知道的外国学生。但香奈喜就是没走。那个左耳上按了好几个亮晶晶的耳钉、眼皮涂成蓝绿色妖怪一样的女生第三次就没来了,季尧以为接下来就轮到香奈喜了。但他想错了,香奈喜仍然堂堂课不落地来,来了还认认真真地做笔记。

季尧上课有提问的习惯,讲着讲着,突然把捏粉笔的手指停在哪个学生的桌上敲敲,“你怎么理解这一句?”香奈喜特别怕他这个动作,所以每次都挑了第三排靠墙的里面位置坐。季尧一停下来看同学,香奈喜就吓得低头,满脸绯红地做眼观鼻鼻观心状了。

其实季尧不会提香奈喜的问。别说提问,就是眼神,他也很少朝向她那儿。

他怕她难为情,他知道她听不太懂的。

但她听课的态度实在好,比中国学生还好,那十几个中国学生,已经是好学生了,但一堂大课上下来,中间也难免开开小差的,瞄一眼课桌下面,又瞄一眼课桌下面,季尧上课前要求学生把手机都调到静音模式放到桌子下面了,所以他们这是在偷看手机呢。也有学生在纸上涂鸦几笔,又涂鸦几笔。那两个爱涂鸦的学生,是季尧喜欢的学生。一个是建筑系的,叫陈科;另一个是美术系的,叫费丽丽——季尧这门课,是面向全校开的研究生选修课,所以十几个学生差不多来自十几个不同的系。陈科画窗外的树,随便那么几笔,光秃秃的老樟树就有美术馆作品的感觉。陈科总是把樟树画得光秃秃的,问他窗外的樟树明明有叶子,为什么画成光秃秃的呢?陈科说,我只对结局感兴趣。费丽丽也画窗外的樟树,却画得枝繁叶茂,花团锦簇,问她窗外的樟树明明没有开花,怎么画了一树密密实实的小碎花呢?费丽丽说,我只对过程感兴趣——成心和陈科唱对台戏呢。他们应该是恋人,总是一起来,一起走。也可能不是,因为他们仅限于一起来一起走,从来没有更多的亲密。这两个学生季尧都喜欢,有才华,又有意思,所以偶尔开个小差,季尧不介意。他也是从做学生过来的,一堂课五十分钟呢,而大学的课,总是两节连排,加起来就一百分钟呢,很难做到从头到尾专心致志不开小差的。当然,对于开小差的方式,季尧还是介意的,他能接受上课涂鸦什么的,认为那个是比较古典和高级的开小差方式,而上课看手机,就是比较现代和低级的开小差方式。季尧虽然年纪也不算大,不过三十出头,却有老夫子一样的古板脾气,不太喜欢技术类的东西,尤其手机。他对手机这东西怀有敌意,认为它是“古典和诗意的生活”的破坏者,是一朵毒害校园青春生命的“恶之花”。所以每回那个新闻系的女同学一瞄手机,他就皱了眉头,板了脸,停下不讲。同学们都知道季老师不高兴了,那个新闻系的女同学也知道,但她就是忍不住。同学们课下埋怨她,她耸耸肩,两手一摊说: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十分钟不看手机,我会死的。

但香奈喜从不开小差,她总是一副十分认真听讲的样子,还记笔记,他很想看看她的笔记,她都记些什么呢?她能记些什么呢?毕竟他讲的东西,她应该听不懂几句的。

有一回,下课后他拎了讲义包要走,她绯红了脸叫住他,说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他。

他哂笑了站住,有一个问题?她应该有无数个问题吧?

“老师,请问薛宝钗的扇子是怎样的?”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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