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那不为人知的世界
小雪那天,收到黄岩友人寄来一箱橘子。一边读闲书一边剥橘子,不觉竟吃了五六枚。此橘皮薄多汁,香味馥郁,甚是甘美。我家乡有柚,名曰胡柚,素为我所欢喜。常山胡柚清苦,性凉,而黄岩蜜橘甘甜,性温,可谓天生一对。
小寒时候,巧得很,就去了黄岩。在黄岩乡下四处乱走,最喜是去蜜橘所产出的地头。因是冬天,橘园寂寂,枝头已无果实可看,而看橘园,看橘树,也是好的。黄岩蜜橘栽种在土墩之上;同时,也采用独特的种植法——在主根下放置瓦片,使橘树主根不往下生长,偏是让根向四面蔓延,这样根系能充分地抓住土壤,也能更好地吸收营养与水分。这是我在橘园学到的知识。活到老,学到老。日有所学,日有所得。人在橘园,只要蹲下身来,能学到很多知识。
黄岩水土好。此地为头陀镇断江村,是在永宁江的中游,土壤不仅肥沃,而且沙性——沙性即是不板结,透气,为柑橘生长的理想之地。所以,断江村是中国宽皮柑橘始祖地之一,自唐朝起,黄岩的橘子——那时叫乳柑——已是皇家贡品。从南宋嘉定年间到元代,岁贡橘果数量达一万三千枚。
我在这个冬日从橘林间穿过,橘园寂寂,一条永宁江也从两岸橘林间穿过,江水寂寂。橘子的种类名目极多,我有时十分佩服植物学家或农学家,不知道这些柑、橙、柚、橘甚至柠檬到底是如何区分的,而当它们在春天一起开花时,又会在风里向彼此传递什么样的秘密。隔行如隔山。我们今天的人,书读得越来越多,教育程度越来越高,分工越来越细。一个搞建筑设计的人,工作二十年,只是负责画门和窗,而他的另一位同事,则只负责画水电路线。一个牙医只会看牙,眼睛的事情只能去找眼科医生。世上的学问太多了,一个人皓首穷经,沾沾自喜,觉得终于弄懂了这世界的一大部分。实际上,他所了解的不过是这个世界的万分之一的万分之一的万分之一,甚至还不到。这令人感到忧伤。我在吃一枚黄岩蜜橘的时候,想到这些,觉得又甜又忧伤,这是一枚橘子教我的事情,为此我对一枚橘子充满感激。
世界上关于橘子的第一本专著,是《橘谱》,宋代的韩彦直写的。韩彦直是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长子。淳熙四年(1177),韩彦直在温州做知府,吃到这里的蜜橘,也觉得很甜。有人希望他为橘作谱:“橘之美不减荔子,荔子今有谱,得与牡丹、芍药花谱并行,而独未有谱橘者。子爱橘甚,橘若有待于子,不可以辞。”你爱吃橘,橘也等到了你,这是相互的成全,你就把这个论文写了吧。于是韩知府就在从政之余,做了橘子的田野调查,终于写成此书。古时候的人,学识没有今天这么细分,写字做诗,当官种田,大抵都会一点,哪个方面都拿得起来,常常是做官之余,顺手就把学术也做了。这一本《橘谱》,总共有五千多字,记录下各类柑橘的品种和栽培技术,放在今天来看,也是一本学术随笔了。
而我们今天可以见到的《耕织图》,最早的作者,是宋高宗时期的於潜县令楼璹。楼县令看到农夫、蚕妇之辛苦,作了耕织图,写了相关的诗,成为了中国农桑生产最早的成套的图像资料。干一行,爱一行,钻研一行,喝茶的写了《茶经》,酿酒的写了《酒谱》,种菊的写了《菊谱》,养猫的写了《猫苑》,这都是叫人忍不住要赞叹的事。
去年的一天,我在山里同一位种猕猴桃的人聊天。整整聊了一天。前年的一天,我在山里同一位守山的老人聊天,也整整聊了一天。种猕猴桃的人告诉我一年到头猕猴桃的事。守山的老人则告诉我很多奇奇怪怪的事。他们懂得真多呀——他们懂得这个世界上,那不为人知的很大的一块。与他们聊天,如吃一枚黄岩蜜橘,汁液饱满,欢喜甘香。
蔗:一首宋词的始末
有雨的下午,听一个女人念一首词。“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女人是做烤糖的女人。词是宋词。女人做的烤糖,大概是从宋朝就有的小吃吧,女人给它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正是一个词牌名,《糖多令》。
这个小吃是甜的。
十一月之后,这个叫做双楠的小村庄里就弥漫着甜甜的糖香。土地里的甘蔗成熟,人们将之砍伐,运送到糖坊里来。糖坊里有十几口大锅,甘蔗榨出的汁水在锅中煮沸,一点一点浓缩,于是,热气蒸腾之中,植物中隐藏的糖分被一点一点凝聚出来。
这个场景就像一个魔术令人着迷。
熬糖的过程就如同一首宋词,字字句句,是从日常的凡俗里提纯与凝聚出来。都道晚凉天气好,风也潇潇,蔗林也潇潇。
沏出一壶茶,盛一盘烤糖,我们坐在一起。烤糖酥酥的,一口下去,米花的脆香合着红糖的甘甜一起在舌尖化开。童年往事便也就此漫上心头。装在童年酒瓮里的神秘年货,一定也有这样的烤糖,在黑漆漆的夜晚持续散发温暖的馨香。年关近了。孩子们在香味中入睡,做着甜美的梦境。整个冬天,在大人离场的某些时候,孩子们蹑手蹑手爬高钻低,找到那笨重的酒瓮,打开坛口的封盖,往坛中探进手臂——简直太美妙了,那是一条秘密通道,通往瓮中藏着的那座宝藏。
女人蕙蕙对童年的事物念念不忘。她与先生一起在北京、广州等多地城市创业,他乡街头,年味渐浓时,她就愈加想念故乡的草木风物。“……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许多年后,她从南方回来,回到家乡的甘蔗林,开始吟唱《糖多令》。
她与年长的工人一起,将甘蔗中的糖分熬制出来,制成各种各样的红糖和烤糖。这是一个耐心的糖分收集者。现在,她又把这些美好的事物分发出去,通过网络和手机,把一份甜甜的心意传递到远方,给流落在外的家乡游子寄去慰藉与乡情。
回到故乡的女人蕙蕙,眉眼里都有了笑意甜甜。她在糖坊工作前,用盆景栽了几株甘蔗,每个客人来了,都觉得惊喜,原来甘蔗还能这么种。
甘蔗内部携带的甜意,与那一片生长的土地密切相关。土壤结构不一样,甘蔗的甜味也不一样。有的清甜,有的会带上咸味。
有时候,仅隔着一条田塍,这丘田里的甘蔗与那丘田里的甘蔗也就不一样了。
台风起的时候,甘蔗林会被大风吹倒一大片。这时候,要把甘蔗一根一根扶起来。
若这一年的阳光特别热烈,则甘蔗里的汁水也会特别甘甜。
如同生活,付出辛劳之后,酿出的日子也会更让人品味到甜意。
女人把客人要的烤糖装好,又请客人坐下来喝茶。喝的是姜茶。喝两杯热乎乎的姜茶,人浑身都暖和起来。
蕙蕙在这个下午给我们念了一首宋词。她有四十亩甘蔗林,她把自己像甘蔗一样种回在了故乡的土地上。
文/周华诚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