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建国门地铁,一个男人在那里卖荷花,一车子荷花荷叶莲蓬,心里不太舒服,我不舍得荷花这样在大街上叫卖。
我是荷乡长大的孩子,我心里有一片荷塘。荷花是带刺的,荷叶是带刺的,整个荷塘都是带刺的。
我十岁时那个暑假,城里的堂哥来到我家,看到村外一片片荷塘,眼睛直接就绿了。在万顷碧叶中寻找一朵荷花,碗口那么大,端庄圣洁不忍亵渎。
荷,是我们的经济作物。平日里大人一再告诫,不许采荷叶,更不能摘荷花,摘一朵花死一片藕,摘几朵花,一年的收成就没有了。这样一说,谁敢破坏一朵荷花呢?没人敢,注视一朵荷花时,只能远观不敢亵玩。
可家里来了客人,我想妈妈不会骂我,我早就想摘一朵了。
我们扎进荷塘,意想不到的困难,一人多高的荷叶像千万条臂膀,把我们左推右搡,脚下站不稳,荷叶的巴掌兜头一下打得我们晕头转向,这都是阻止我们采荷,可少年鲁莽,顾不得这些,也不管荷秆上的芒刺像小刀一样锋利,狠命夺下一朵,如白娘娘成功盗仙草。
那个晚霞映红的傍晚,我和哥哥怀抱着荷叶荷花回了家,胳膊腿用清水一洗,全是血道道。妈妈果然没有骂我,只说就这一次啊,下次再不能糟践荷塘。
那一晚,在十五瓦的白炽灯泡下,我们面对一朵荷。荷乡的孩子啊,于荷花荷叶,算是富可敌国了,可是到今天我才目睹她的真容颜。
荷是春天种植的,整理好一片荷塘,农人的目光是尺子,精准地给荷塘打上竖线,在这竖线上一根一根排上藕母。竖线间距一米半,中间撒上水稻种,充当秧板田。小河水灌溉了荷塘,水稻苗一天绿似一天,这时候荷叶捧着一张小圆脸,等着蜻蜓立上面。
水稻苗拔走后,荷塘豁牙露齿,难看得很。可一转眼的工夫,荷塘满了,竖线不见了,间距不见了,荷叶迅速地接天莲叶无穷碧了。
村子被荷塘环抱,就像在荷叶里熏蒸,太阳的毒辣被荷叶吸走,人们煮粥蒸饭,天然就有荷叶香。当人们醉倒于荷叶香时,荷花在悄悄地酝酿,那一个个饱满的花箭,是女孩对美的期盼,是农人对富足日子的渴望。
面对一朵荷花,我们屏声静气,妹妹开始拿起画笔,那时候的我们没有手机,没法拍照发朋友圈,我们的兴奋没处表达,摸着自己被荷秆划伤的小腿,让疼痛来得更猛烈些吧。
那一晚,荷香氤氲,我迟迟不去睡觉,我要看荷花。好像刚一睡着,天就亮了,我撅着一根小辫子跑到堂屋,傻眼了,我的荷花谢了,花瓣落了一地,连花芯里那个缀满金黄丝蕊的小莲蓬,也没了昨天的鲜活青翠。
我的心一片冰凉,和那个清晨的清凉不一样。我想哭,哭不出来,我是再也看不到它长在荷塘里亭亭玉立的模样了,心缺一角再难补,我的荷塘里缺了一块。
成年后我们姐弟离开了家乡,荷香胜过梅岭香。弟弟的每一本书,掀开扉页,都写着四个字——晨荷书行,妹妹的网名——莲间鱼,我的案头印章,印纽是一枚小小的荷。
我心安处是何乡?当夏日炎炎,我心里自有一朵荷,不染尘埃不染忧伤,却染了一地相思,这相思一荡,我的荷塘安上了翅膀。
文/小面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