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马克思之墓,位于伦敦海格特公墓东区的主干道路边,十分醒目。墓前一年四季鲜花不断。他的墓碑有大约两人多高,巨大的头像之下,刻在纪念碑上方的,正是那句振聋发聩的“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座高大的纪念碑并非马克思最初的埋骨之地。最早的墓地在不远处一条小径边上,堙没在众多维多利亚时期的墓碑之中,并不十分好找。1883年3月17日,马克思去世后三日,被安葬在燕妮的墓旁。这块墓地当年由挚友恩格斯出钱买下,先是燕妮与马克思,后来他的一个外孙、两个女儿也陆续葬在这里。
马克思在世时颠沛流离,屡遭驱逐。在他去世后,当他的预言逐一成为现实,人们开始逐渐意识到他的伟大。来拜谒马克思陵墓的人越来越多,信仰者们也不再满足于那块狭小局促的墓地。于是,1954年,英国共产党集资为马克思另买了一块墓地,又修了胸像和纪念碑,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马克思墓了。
我当过一阵子马克思的“守墓人”,这要从我在伦敦的学业说起。我的毕业设计方向是人与城市之间的韧性关系,义工恰是其中一个实践。我同时申请了好几个组织的义工,海格特公墓就是其中之一;它最早回复了我。于是,机缘巧合之下,我成为海格特公墓的“访客助理”。
海格特公墓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公墓,这座花园式公墓也是一座文化遗产,一个旅游景点。整个公墓属一级保护文化遗产,级别等同于白金汉宫;而它在旅游网站“猫途鹰”伦敦景点中排名第27,甚至超过伦敦眼和泰特美术馆。
海格特公墓分西区和东区。西区始建于维多利亚早期,以花园和景观设计闻名;东区为维多利亚晚期扩建而成,近现代的名人大多葬在这边,其中一位重要人物就是马克思。
有着相同信仰的人们,会依靠着同样的信念再次相遇。
这一点首先就体现在墓地的住户上。除了马克思,东区葬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马克思主义者、唯物主义者、共产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他们中有些来自英格兰、苏格兰,有些来自欧洲、两伊地区、中国,甚至遥远的南美特立尼达。他们大多不甚知名,但骄傲地把“Comrade”(同志)刻在自己的墓碑之上。
英国花园式公墓的游客主要是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西欧和北美人,而犹太、斯拉夫、东亚、非裔等人群则因为宗教与文化的缘故,会尽量避免来此地。但海格特东区是一个例外。来东区拜访马克思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肤色,说着不同的语言。
有的游客看见我,会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也会跟我分享他们的想法和经历。例如曾经有位印度阿姨拉着我讲了好久印共的发展。每年的5月5日马克思诞辰,公墓也都会迎来有组织的集体拜谒。
当然,尽管大多数人是慕名而来,留下鲜花和追念,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是怀着崇敬来到这里的。从建成开始,就不断有人试图破坏它。
我短暂地“守护”在马克思的墓旁,在积攒了基础职位的工时之后,我升任了“流动向导”。
英国起初并没有公墓,人们死后会被安葬在教区的教堂墓地。但随着18世纪城市化的扩张,伦敦人口激增,原有的教堂墓地逐渐难以承载。在这样的背景下,英国建起了第一批不依托教堂的商业化公墓。海格特公墓西区即为其中最昂贵的花园式公墓之一。它按照园林的规格建设、维护,并将其中的土地分割出售。
时代变迁,战争摧残,原有的商业公司破产,海格特也由兴转衰。土地无人管理,植被肆意生长,人为毁坏也屡见不鲜。直到近代海格特公墓之友基金会成立,它才作为景区得以重获修复、维护与保存。
和东区洋溢的国际主义精神不同,西区的英格兰味更重一些。葬在西区的基本是英格兰人,遍及军政商文理艺各个领域,多在维多利亚时代名动英伦。例如,查尔斯·狄更斯的家族陵墓就在海格特西区,虽然他本人去了西敏寺;同样“抛弃”家庭成员去了西敏寺的还有罗兰·希尔爵士,英国邮政系统的改革家,第一枚邮票(黑便士)的发明人。此外,科学家法拉第也在海格特西区;英国最早为性少数群体发声的作家之一雷德克利芙·霍尔也在西区。
成为流动向导之后,在讲解之余,我也时常跟游客或者其他义工聊天,了解彼此的故事。他们往往对我的国家和文化有着许多好奇,我也非常愿意分享我的经历和看法。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曾与中国有直接的联系。例如,基金会主席退休前曾在银行业工作,长期往返于上海、香港、伦敦、新加坡等地。又如,与我关系很好的义工布伦达是位可爱的老奶奶。她儿子早年曾在中国工作,她也因此有机会和丈夫一起来中国看大熊猫、坐长江游轮。后来她的丈夫去世,葬在海格特,她就开始来这里做义工。只要她在这里坐着,即使不去丈夫墓前,也可以感觉到两个人仿佛还在一起。
游客不多的时候,我也会在墓地穿行,端详墓碑,阅读人们的故事。短短几行字,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英伦玫瑰”,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特别优雅的老太太吧?还有人至死后悔职业选择:“律师,但应该成为一名海洋生物学家。”
“大惨败,好过波澜不惊的成功”,这句是性手枪乐队经理马尔科姆·麦克拉伦的墓志铭。“犯罪界的拿破仑”是亚当·沃思的墓志铭,这个美籍犹太人是柯南·道尔笔下莫里亚蒂教授的原型。
在这里,无论声名显赫抑或籍籍无名,他们都已经进入了漫长而不受打扰的死亡。日复一日,访客纷纷,碑石遍地,草木逢春。
文/孙雅兰
来源/文汇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