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人们总会想起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写《水调歌头》的时候,正是丙辰中秋。金风玉露,月光如水,苏轼独坐雪堂赏月,喝着自己酿造的“真一酒”,吃着自己制作的小月饼,口中只管念着“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居然忘记了子丑寅卯,居然喝到月落天晓,喝到醉意朦胧。这时候,他想起了兄弟苏辙,不由中情激荡,提笔写下了这首千古名篇,给后人的感情寄托疏疏地展开了一个怅恨无限却又万象晴明的空间。
在我的家乡晋东南,在南太行一个称作“大箕”的小镇上,在小镇的过往岁月里,虽然很少有人知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却并不代表我们的小镇没有文化。在小镇上,人们不会说如此妙旨幽深的诗句,却知道该怎样以自己的方式和仪式与天下共明月,那是小镇人浓浓的文化情结,是属于小镇人的精神财富。
打月饼
与天下共明月,最典型的品类应该是月饼。
小镇上什么时候准备打月饼呢?当然不是初秋,也不是初夏,而是春天。是玛榴开花的时候。“玛榴开花,点豆安瓜。”春天,小镇上的人就有了安排,种几垅软高粱,准备打月饼用。
软高粱,高粱米是软的,吃三合面条的时候是软软的,与白面的性质差不多。高粱秸是甜的,像甘蔗。时近八月,收获季节到了,把软高粱穗子削掉,把籽儿收起来,那是粮食,收藏到缸里储备越冬。把甜甜的高粱秸铡成小段儿,用大锅煮。煮到高粱秸没有了甜味,把渣捞出来喂牛,把煮过高粱秸的水在大火上熬。熬成糊状,熬成黏黏的,甜腻腻的,那是“饧”。
也许你会问,费那么大劲,为什么不用糖打月饼呢?
这你就不懂了,不懂时代,不懂乡村,不懂得中国农民心中埋藏着怎样的传统与根柢。
“饧”是自己熬的,核桃、红枣是从自己树上打下来的,白面、芝麻、瓜子仁是自己地里种的。白马寺山上满山遍野都是芬芳异常的玫瑰,法兰西造香水求之而不得。芳菲四月,玫瑰纵苞,采来制成玫瑰酱,香培玉琢,做出来的月饼风味异常。打月饼所有的原料几乎都是自己生产的,这就叫自食其力吧。自食其力,食之安然,自力更生,生生不息。万事不求人,是我们小镇人一种最可贵的精神品质,也是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能够数千年从容游浴在小农经济的长河里的一个重要依因。
走近八月,要开始打月饼了。小镇上打月饼的总领是五爷。五爷平时会用泥捏一些小鸭子、小公鸡给我们这些孩子们当鸣儿吹。风和日丽三月天,五爷会发柳哨儿,和孩子一起吹,和孩子们在宽阔的河滩放风筝;麦子秀穗,五爷会挑上野鸡笼子到山上去诱捉野鸡。五爷是个透脱的闲人,五爷喜欢在八月十五召集小镇上的师傅们一起打月饼。
打月饼在五爷的院子里,五爷的院子在藿谷洞二门里。打月饼的时候,五爷会招呼孩子去帮忙砸核桃,抠枣核。在许多绵核桃中,或许会有一个两个夹核桃,五爷会留给孩子们,枣核上边也会留下一点薄薄的枣肉,孩子们把那香香的夹核桃仁一点一点抠出来,把带枣肉的枣核放在嘴里,品咂成孩子们永远的记忆。
把秸饼、红枣、核桃、花生等打月饼的原料捣碎,连同青红丝、饧、冰糖,掺和到蒸熟的白面里,用麻油搓成酥酥的月饼馅儿,这是师傅们在做月饼馅。月饼馅有冰糖馅,有香油馅,做出来有冰糖月饼,有香油月饼。
在做月饼馅的同时,也要做好月饼皮儿。把面与饧,与麻油,掺和到一起,在大案子上揉搓摔打。特别重要的一个动作是“提”。把面提起来,猛猛地摔下去;再提起来,再猛猛地摔下去。如此反复,直到把“饧和面”提溜到如胶如漆,如瓷如玉。那个“提”的功夫是做月饼的重要程序,名叫“提糖”。所以在我们小镇上,月饼就另有了一个很乡愁名字:“提糖”。
“提糖”馅做好后,抟成青核桃大小的馅团,用做好的月饼皮包起来,放到梨木雕花的模子里,拿木槌用力往模子里打。只有用力打出来的提糖才会没有瑕疵,才会有清晰的花纹和文字。这就叫“打提糖”。
提糖是用力打到模子里去了,怎么脱出来呢?梨木雕花模子中间凹的部分是圆的,整个模子是方的,把方形模子的四个角削掉,削成四个平角,把四个平角在大案子上依序轮番磕。砰!砰!砰!……远远听着,犹如长安捣衣声。一直磕到如婴孩一般柔软娇嫩的月饼脱模而出,周遭是清晰的瓦楞,“万”字走边,中间端端的四个字:“中秋月饼”。把“中秋月饼”框在一个长方形格子里,像一枚小小的金牌,两旁两朵牡丹,寓意花好月圆,象征荣华富贵。
烤提糖在院子中间的廊厦底,一个炉台,两个灶火,两种火势,烧的是梨木、柿木、杜梨木、枣木、桃木和杏木,只有果木烤出来的提糖才是正经味儿。
烤鏊子用文火,“文火香偏胜”,皎然说的虽然是煮茶,烤提糖又何尝不是呢。鏊子大到一次可烤十六个提糖。把提糖放在鏊子里,文火慢烤,可以把提糖底儿烤到色质焦黄,香气浓浓。切忌把提糖翻过来烤,那样会把提糖上面的文字和花纹压到变形,烤到变色,损坏品相,不耐观瞻。
但如果不把提糖翻过来烤一烤,提糖会半生半熟。怎么办呢?
别忘记,在火焰熊熊的灶口上还有个盖子呢,被烈火烘得温度很高。廊厦屋梁上悬着一根吊杆,压一压吊杆就可以把盖子吊起来,严严地盖在鏊子上。
鏊子在下边烤,盖子在上边熏。一烤一熏,上下夹攻。熏烤出来的提糖不变色,不变形,模样端雅,品相娴静,莹如蜜蜡,玉色含章。
神品乎?仙品乎?诚非人间烟火!
送十五
我们小镇上有两种月饼,一种是老五爷院子里打的,上边尽管有“中秋月饼”四个字,但我们却习惯叫“提糖”;另一种是各家母亲蒸的,没有别名,单叫“月饼”。
提糖品位高,是逸品,但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只可以欣赏,只可以品尝,只可以做礼品,切不可多食,多食肥腻,还会闹肚子。
母亲蒸的月饼诚然属于人间烟火,却也是人间超越流俗的品流,既可以品尝,也可以欣赏,既可与提糖摆在一起祭月,也可以当饭吃,甚至可以做干粮。如果把提糖比作一章赋,母亲蒸的月饼就是一首诗。
提糖里有饧,有玫瑰,有秸饼,有青红丝和香油、冰糖等,是典型的中秋风味;母亲蒸的月饼,不但有提糖应有的味道,还有新麦香和伏面香,与伏面的白,以及母亲的巧和母亲的别出心裁。要讲风味,母亲蒸的月饼才是我的家乡地地道道的中秋风味。
新麦打下来的时候,母亲在井边淘干净,磨面时,收一罗不带麸色“头白面”,数伏天晒成伏面,又白,又香,又甜。发酵后试好碱,擀一层,抹一层饧,淋一点香油,抹一层玫瑰,撒一点秸饼、芝麻、杏仁、枣儿,核桃仁。一个月饼五层,每一层的原料各异,层层味道不同。最上边,是净面,用盅子、顶针、篦梳、筷头、草帽,弄出些枝儿、叶儿、月宫、桂树、白兔、蟾蜍,很像《浣花溪记》里所描绘的:“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那是母亲的工巧,是母亲的贤淑。把一层一层的月饼摞起来,边边沿沿“锁”起来。母亲蒸的月饼并不一样大,最大的如初升明月,一个比一个小,最小的像寿桃,蒸熟之后的月饼一套五个,摞起来像一座小小的白塔。
中秋节送“提糖”是敬意,只有小辈送给长辈。给岳丈,给祖父和外公,给婶婶、姨姨和姑姑。一般送四个,按十六两计,四两一个,四个一斤。家寒的,可以送半斤,或者四两,那叫礼轻仁义重。朋友之间,可以请来喝酒,观花,赏月,一般很少有人馈赠提糖或月饼。在我们小镇,有那么一个人,人们在过节的时候都会记得他,记得给他送一个“提糖”,或者送一角“月饼”。那个人就是我们的老师,一介寒微的教书先生。尽管一介寒微,却在“天地君亲师”里占有一席地位;尽管一介寒微,或可以教导出来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当然,我们小镇上很少有人有如此高的奢望,并不曾希望先生把孩子推出龙门,只要孩子能识几个字,能看住“门户”,就全凭了人家教书先生。尊师重教,是风尚,也是传统,是珍惜推动人类社会向着光明和未来的那一苗火,是疼爱老师以文许国的那一颗心。
把“提糖”用毛纸包起来,外边包上一层粉红纸,上面盖一方印有“提糖”画图的洒金梅红纸,“中秋月饼”四个字特别亮丽,很有富贵气。用纸绳或麻绳扎起来,上面留个扣子,晚辈们手提扣子,翻山越岭,涉河蹚水,在所不辞。把自己心中氤氲了一个春天、又翻腾了一个夏天的那一抹情愫,送给长辈,看得见的是一包提糖,看不见的是一点孝心。
尽管这些都是八月十五时候送的,但却不能叫“送十五”。只有母亲蒸的月饼送给女儿才叫“送十五”。把母亲蒸的“月饼”从大到小摞到篮子里,还会放些核桃、柿子、枣儿、嫩玉茭、毛豆。女儿家里虽然也有这些东西,但是父母却总想着把一整个秋天都送给女儿,送给女婿,送给外孙。八月的路上,都是父亲着沉沉的一篮子,你来我往,给女儿送十五。路上碰到熟人,都会打个招呼,“给闺女送十五呢?”“是啊,给闺女送十五!”一问一答,几分欣悦;一言一语,几分得意。
除了给女儿送十五,母亲会把月饼切成一角儿一角儿,送给左右邻家。其实我们并不叫送,用一个“送”字,没有意思,不近人情。我们叫“花”,给左邻右舍“花月饼”,文雅,悦耳。别说乡村少文化,几千年的乡愁,几千年的文明,都沉沉地裹在一个灿若锦绣的“花”字里。母亲去给邻家花月饼,会对邻家婶婶说:“尝尝俺家的月饼吧,蒸得不好,让你笑话。”邻家婶婶会接住月饼夸一句:“哎哟哟!看你的手多么巧呀!”一角月饼一句话,小镇的小巷里就像刮起来一阵春风,小镇的天空也像飘浮起了一片带春雨的轻云。
你家给我家花,我家给你家花。一家“月饼”几家尝,几家“月饼”一家尝。一角月饼,殷殷乡情,浓到千年万古化不开。
桂花酒
在我们小镇上,既没有桂花,也没有桂花酒。可是,我们小镇人却说,八月十五一定要喝桂花酒。而且节后会很得意地说,自己在中秋节喝了桂花酒。
对于此说,我很怀疑,他们怎么能喝到桂花酒呢?
对于这个疑问,我曾问过我的邻居和哥。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事理的和哥对我说,那是小镇一个古老的风俗,别当真,就当是小镇人的一个梦吧。接着,和哥又对我说,那也是小镇人的一点情趣,他们会把平常日子和节日分开看待,平常事物虽然平常,但一到过节的时候,就有了特别的意味。小镇有它实实在在的一面,也有它空灵疏朗的一面。小镇虽然有些鄙陋,但也有它的精彩。它朴实,它浪漫。就像小镇上的姑娘,挑起粪筐结实得像个小伙子,拿起针线却温柔得像朵花。
和哥说得对。小镇虽小,毕竟是小镇。小镇对事物的认知自有小镇水平。比如,平常日子和节日,都是太阳从东到西,为什么节日喜气多?平常都是月亮,为什么月到中秋就让人爱玩不已?月到中秋,不是白酒变成了桂花酒,是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也如地里的一把土。在家乡,那是土,是一掬普通的泥土,但在他乡,它就是故土,就是乡愁。
小镇虽然没有桂花酒,但小镇不缺白酒。白酒平时是白酒,到中秋,在小镇人心里就成了桂花酒。
走出我们藿谷洞,走到长长的抱厦底下,有个小铺儿。小铺儿卖布,卖瓜子,卖油、盐、酱、醋,也卖散装的白酒。把白酒装在一个口子小、肚子大的酒缸里,严严塞塞盖上一个装了麸的白布袋子,酒缸旁边挂着一两、二两、半斤,三个竹制的酒卮。三个酒卮像三个酒鬼,眼巴巴地盯着酒缸,总想打酒的人络绎不绝。柜台上放了个月亮一样大小的黄铜镂花酒盘、锡制的酒壶、银制的酒盅,以及三个小小的粗瓷酒碗,小铺有一点像咸亨酒店,只是没有茴香豆。平时也有人来打酒,打酒的人会对掌柜说:“来一两。”掌柜说:“好,来一两。”大家都不说打什么酒,但大家都知道打的是白酒,因为小铺里只有白酒。但到八月十五,小铺里就没有白酒了,白酒都变成了“桂花酒”。来打酒的人会很兴奋地对掌柜说:“来一两桂花酒。”掌柜答:“好的!来一两桂花酒!”
小铺掌柜看打酒的人没带盛酒的家伙儿,就知道打酒的人要就着柜台喝,就把那一卮清酒倾倒在酒碗里,打酒的人会倚着柜台,仰起脖子,一口气把那一两桂花酒“吱吱吱”地灌下去,然后带着“呵”音,长长地吐一口气,那么样地痛快。
也有人把桂花酒倒进酒壶里,一盅一盅抿着喝,抿半天,品半天,有一点斯文,有一点绅士。平时都是地地道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人,到中秋那天,忽然似乎多了一点体面,一点尊严。
中秋到小铺喝桂花酒的还有一个人,我们的邻居老万里伯伯,双眼瞎,没有亲人,捏根棍子探路,摸摸索索来到小铺里,他没钱,就拿个鸡蛋换酒喝。小铺掌柜说:“今个儿中秋,酒给你喝,鸡蛋你拿回去煮煮吃。”老万里伯伯咧开嘴笑,问一声:“桂花酒吗?”“桂花酒。”老万里伯伯就笑了,嘿嘿地笑着,端起酒碗,抿一点,说一声“真香”,再抿一点,再说一声“真香”。说着,一脸凄然,就眯细着那双瞎眼,张开嘴巴,朝着门外,对着天空中茫然不知在何处的明月,无声地笑上半天。我那会儿就想,老万里伯伯就是那样与天下共明月吗?
小铺里的酒缸打开的时候,浓浓的酒香会在小铺里外弥漫,弥漫到长长的抱厦底,弥漫到宽阔的河床上,弥漫到浮着月光淙淙流淌的小河里,父亲从地里披着月光回来,在洋溢着淡淡酒香的小河边洗把脸,很有兴致地回到家,这个时候,母亲已经给父亲从小铺里打回来二两“桂花酒”,父亲一口酒一口饺子,一边吃,一边喝,嘴里会不停地说:“嗯,香!”父亲笑了。母亲也笑了。父亲一手拿筷子夹着饺子,一手端着个酒杯,望着天上的明月,母亲也跟着父亲望着天上的明月。我知道,我的父母,在桂花酒和饺子的香雾里,以自己的感情,以自己的心境,在与天下共明月。
八月中秋,不论什么酒都应该是桂花酒,这就是小镇人的认知和共识。他乡人也许喝的真是桂花酒,但我们小镇人的杯子里除了桂花酒,还有他们的梦。一个闪着月光的梦,一个飘着五谷香的梦,让小镇人不知道梦了多少年。梦回乡愁,不光斟满在自己的酒杯里,也斟满小镇宽阔的河两岸,一杯一盏,醉了岁月,醉了人生。
在小镇的煤总处、铁公司、盐店、当铺、炒炉、方炉、马场、油坊,以及所有生意行,门前摆一张桌子,摆一罐桂花酒,摆上几盘月饼、柿子、红枣、葡萄,点两支白蜡。天上月光,人间烛光,小镇中秋之夜便格外辉煌。不管男人女人,不管老人儿童、夫妇情侣,三三两两,走到桌子跟前,或喝一盅酒,或吃一角月饼,或吃一个柿子。不是小镇人嘴馋,也不是哪个部门施舍,那是小镇人与天下共明月的一种仪式,愿天下太平,愿天下安宁,愿天下人心皆如明月。
平时很少酗酒的年轻人,中秋那天癫狂了似的,即使踏碎月光,也要把所有门店铺子跑个遍,喝个遍。他们不惜一醉,猜拳行令:“一点高升!”“梅开二度!”“三星高照!”每一个字都带着酒气,带着狂气,让跟着看热闹的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把银铃般的笑声碎成了一地明月。
和哥说,别怪他们,年轻人就应该有一点儿狂放,何况是明月皎皎的中秋节!如果年轻人在如此美好的中秋之夜都没有一点自在,没有一点心情,没有一点精神,没有一点自信,我们的小镇不会有希望,天下人也不会瞧上我们。哦,就是的,我们所说的与天下共明月,也就只会沦为一厢情愿。
祭明月
《礼记》告诉我们:夜明,祭月也。
自《礼记》记下这五个字以来,岁月如流,却洗不脱月华光明,即使风霜如刀,也无法削残中秋明月。
在我们小镇上,中秋祭月虽然是一个金汤千古的习俗和传统,但小镇人并不知道为何祭月,也不知道祭月的由来。别怪我们小镇人的孤陋寡闻,即使汗牛充栋的读书人,纵然把一部《礼记》翻成碎片,也不能够知道祭月的起源。古人尽管在竹简上,在陶器上,在铜鼎上,镂下了“夜明,祭月也”那样几个嵌着月光、浮着歆飨的文字,但他们也不能够知道“天下何人初祭月,明月何时初照祭月人”。然而,虽然不能探望渊源,却并不影响我们小镇人理解“夜明,祭月也”的深刻含义,也不影响我们小镇人心怀虔敬祭月拜月。祭月并非祭神,月亮在小镇人的心目中不是神,也不是仙,即使嫦娥,也只是人间一个平常女人,她从传说中走进了月宫,与白兔、吴刚、桂殿、凉蟾,结成冰玉芳邻,完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如婴儿般在民族文化的疼痛期诞娩,成为辉耀千古的一个婵娟,一位姮娥,一息月魂,一缕魄光。因此,明月应该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一个符号,是我们精神世界里最可贵的品质,是我们能够游走于五湖四海的灵魂。
“在家不祭月,出门遇风雪。”尽管很多人都这样说,但很多人都知道,遇不遇风雪,与祭月没关系,人们只是依言推动祭月,以此维护和保存人世间鲜有这样一种美丽而富诗意的风俗。风俗,是民族心灵的钥匙,丢了,我们会在心灵原野上迷失,我们的灵魂会永远找不到家,没有归宿。
秋高气爽,微云轻淡如烟。银河高耿,明月在天。中秋不是一个喧闹的节日,不应该放鞭放炮。如果我们愿意说月亮是神,那月神应该是淑静的;如果我们愿意把月亮当作一位女神,我们的女神只喜欢安静,悄谧,雅正,恬淡。喜只喜在心底,笑则笑在眉心深处。所谓岁月静好,就是月神的宁静,就是人心的安宁。
春耕夏种,整整忙活了大半年,滴在庄稼地里的点点汗水,浇灌出了一个香飘四海的五谷丰登,浇灌出来一个金风玉露的中秋节,看着那红谷白小豆,无不让人心安;嗅着那谷物的芬芳,无不让人神安。既然心安神安,那就让人安安静静地赏月,拜月,祭月。
小镇上有一处名胜叫“斜纹桥”。中秋晚上,斜纹桥下流水淙淙,斜纹桥上明月高悬,到了时辰,小镇上的要人、商人、文人、名媛,会云集在斜纹桥上饮酒,赏月,咏诗。“天上有月来几时?我欲把酒一问之”。“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和哥曾经在斜纹桥上画过一幅《家山月明》,我也跟着他,在斜纹桥上填过一首《一剪梅·中秋》:
满目霜红带酒烧。
秋云流玉,
秋月如雕。
家乡最数谁妖娆?
树树花红,
捧捧花椒。
庭院深深谷味飘。
烟若蓝绡,
柔若岚缭,
乡愁若醴把魂销。
谁放高歌,
谁品笙箫。
也算是祭月的一种仪式吧!我们的所思所想所作,应该都是诗外家山,画里中秋。
没有去斜纹桥上观月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会把八仙桌摆到自家院子里,在桌上摆上月饼、提糖,煮熟的玉米、毛豆、瓜子、花生,以及如花红之类的时鲜果品。还要摆上一个香炉,插一炷整香。明光下香烟细细袅袅,揖一揖,拜一拜,所有的祈愿都在月光里,所有的祝福都在自己的心中。
环视屋檐下,黄灿灿的玉茭挂在墙上,红彤彤的辣椒串儿挂在门边,灰扑扑的老南瓜垒在窗台上。同儿孙们围着桌子,一起坐在明月下的爷爷,会咬上一口月饼,抿一口老酒,把岁月的艰辛和世事的无奈,把中秋的欣悦和明月播洒在人世间的光华,一起咽到肚子里,在不言不语中,融化成一肚子沧桑。奶奶怀里抱着孙孙,边给孙孙剥毛豆吃,边晃着身子,给孙孙说嫦娥,唱月明:
月明月明光光,
走到路上碰见牤牤;
月明问牤牤几岁了?
牤牤和月明同岁了……
奶奶没牙,语音喑哑,但奶奶的语音带着慈祥。慈祥的语音和着谷物的清香,穿越时空,萦绕在我的心头,已经萦绕了大半个世纪。
小镇人都说家家户户在祭月明,但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成年人还是孩子,不管行走着还是坐在月光里,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所有的小镇人都在进行着一种“月光浴”。月光如水,每个人都在浣洗自己的灵魂,都在涤濯自己的心灵。所以,我们小镇人行事依理洁直,处世磊落光明。
文/卓然(作家)
本文选自《光明日报》2020年9月25日。
来源:现代大学周刊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