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九年，一百多年前的另一个蛇年，一位名叫胡铁花的官员在台湾度过了一个既热闹又别致的春节。那时候的台湾年俗究竟是什么样子？
大年初一，到龙王庙、延平郡王庙 文庙、武庙进香行礼
胡铁花，本名胡传，字铁花，徽州人，生于1841年，中过秀才，没考中举人。但他勤奋好学，能力出众，在实践中磨炼出一身本事，先被聘为幕僚，再被举荐为官，在东北搞过屯垦，在江南管过税务，在中原治过黄河，1892年调到台湾，担任“全台营务处总巡”，负责巡察军营和训练士兵。1893年，也就是光绪十九年，胡铁花在台湾迎来第一个新年。
胡铁花在日记中写道：“光绪十九年，岁在癸巳，正月甲寅，元日乙酉，丑初诣万寿宫随班祝贺。奉委龙王庙、延平郡王庙行香。随班文庙、武庙行礼。诣各署贺喜。”（《台湾日记与禀启》卷二，下同）1893年大年初一，凌晨1点去万寿宫，向皇帝牌位磕头拜年；然后接到上司命令，去龙王庙和延平郡王庙进香；进完香回来，又去文庙和武庙行礼；最后去各衙门贺喜。
万寿宫是供奉清朝皇帝牌位的地方，延平郡王庙是纪念郑成功的地方，文庙即孔庙，武庙即关羽庙。台湾很多地方都有这些建筑，台南分布更广，当时胡铁花正在台南做官，他去了孔庙、关羽庙、郑成功庙和万寿宫上香，又去了道台衙门、镇台衙门和知府衙门拜年。他在日记中这样记载：
“初二日，诣臬道幕中贺喜。作书寄虎臣兄，又禀叔祖，寄嘉兄及汪上锦，又书嘱秬、秠二儿。”大年初二去道台衙门拜年，然后给亲朋好友写信，给儿子们写信。
“初三日，核算去年接办以来三个半月收支账目，不意除去支款，尚能存银三万六千余元，殊为出于望外。”大年初三对账，除去各项开支，公账上还有三万六千多块大洋的结余，不禁喜出望外。
“初四日，谒臬道宪；拜朱调元太守及万棣花帮带。”大年初四，给道台拜年，给台南知府朱调元拜年，给帮带（晚清武官职位，级别低于管带）万棣花拜年。
“初五日，旗后陈子岳、凌英士二司马、万锦堂协镇枉顾，即出回拜，并拜唐护道、疏禹门、邱华廷管带。是夜，安平县俞招饮。”初五这天，几个幕僚和军官来拜年，出去回拜。当天晚上，台南安平县令俞某请喝酒。
“初六日，唐护道，唐司马来答拜。李丽川、陈子垣二大令、胡次樵司马来拜，午后即往答拜。是夜，李仲乡、吴海筹二协台招饮。”初六这天，几个幕僚、军官和县令来拜年，下午出去回拜，晚上两个协台（晚清武官职位，相当于副将）请喝酒。
“初七日，李丽川、陈子垣二大令来谈久，便饭而后去。何芝生司马自斗六来，蔡常庆来见。谒道宪。”初七这天，两个县令来拜年，留下吃便饭，然后两个做幕僚的朋友来拜年，然后去道台衙门给上司拜年。
“初八日，文武官员团拜。”正月初八，台南的文武官员聚在一起，来了个集体大拜年。
后面的日记不再抄录，总之从初一到十八，胡铁花几乎天天跟同事拜年，向上司拜年，请别人赴宴，被别人请去赴宴，这个春节过得忙碌又充实。
在台湾及闽南地区，过了腊月十六的“尾牙”就算进入春节假期
清朝官员的春节假期很长。查胡铁花日记，1892年腊月十九“封印”，1893年正月十九“开印”,从年前腊月十九到年后正月十九，整整一个月不用办公。
事实上，此人的春节假期甚至超过了一个月。从1892年腊月十四那天起，他就“发台北各衙门公馆贺年禀启”，往台北各个衙门寄送贺年卡。腊月十七那天，“臬道宪招吃春饼”，春饼是新年的节令主食，可是新年还没到，上司就开始请吃年夜饭了。再看1893年正月十九开印以后的日记：二十四日“臬道宪招陪张军门饮”，二十五日“万军门招陪张军门饮”，二十六日“设席于局，张月楼军门、朱调元太守、疏禹门司马、姚西牧大令皆到”，仍旧是饭局不断，不是陪上司喝酒，就是请幕僚和下属喝酒，丝毫看不到正式上班的迹象。
没等封印就放假，开印以后依旧放假，假期为何这么长呢？这跟台湾风俗有关。在台湾以及大陆的闽南地区，每年腊月十六叫“尾牙”，二月初二叫“头牙”，过了尾牙就算进入春节假期，过了头牙才标志着假期结束。
清朝末年，台南学者连横在《台湾语典》一书中写道：“商、工之家，以月之初二、十六祭神而享其侣，谓之作牙，又二月初二曰头牙、腊月十六曰尾牙。”台湾的商人和作坊主会在每月初二和每月十六祭神，同时请伙计和工人吃饭，称为“作牙”。其中二月初二和腊月十六最为隆重，二月初二是头牙，老板请伙计吃一年当中的第一顿饭；腊月十六是尾牙，老板请伙计吃一年当中的最后一顿饭。
乾隆年间，《台湾通史》第二十三卷《风俗志》写得更清楚：“十二月十六日，祀社公，谓之尾牙，工人尤盛，以一年之操作将散也。……二月二日，谓之头牙，以一年之操作将始也。”腊月十六祭祀土地神，老板请伙计吃尾牙，表示一年的工作要忙完了；二月初二再次祭祀土地神，老板请伙计吃头牙，表示一年的工作要开始了。
甲午战争后，台湾沦陷，台南苗栗县苑里镇秀才蔡见先奉命修编《苑里志》，又一次提到头牙和尾牙：“二月二日，农工商贾皆祀福神，曰头牙。……十二月十六日，农商工贾仍以牲醴祀福神，曰尾牙。……计自腊月至二月间，所有设席宴客，曰请春酒。”二月初二头牙，农民、工人、商人纷纷祭祀福神；腊月十六尾牙，农民、工人、商人再次用牲畜和美酒祭祀福神。从腊月十六到二月初二，在这段时间里，各行各业的人们都会互相宴请，统称为“请春酒”。
由此可见，在清朝时期的台湾老百姓心目中，新年从腊月十六就开始了，到来年二月初二才结束。当时的官员们之所以在腊月十九封印之前就过年，正月十九开印之后还没有正式上班，只是在遵从民间习俗而已。
那时的春节吃春饼 还要吃汤圆
这么长的春节，人们吃什么呢？先说年夜饭上的一道主食：春饼。
在台湾，这种东西很像大陆的月亮馍、肉夹馍，就是半圆形的发酵面饼，中间能掰开，把菜夹进去。夹什么菜呢？主要是暴腌萝卜丝。萝卜在闽南话里叫“菜头”，跟“彩头”谐音，新年吃春饼，夹菜头，寓意是“新春好彩头”。但只有萝卜丝肯定不解馋，所以还要夹别的，例如酸菜、香菜、花生碎，以及切成大片的酱猪肉。掰开春饼，形如老虎张嘴，夹住这些菜，像是被老虎咬住，所以台湾俗语又把春饼叫做“虎咬住”，闽南话谐音“福咬住”——紧紧咬住福气，一年到头不松口。
年夜饭上还有另一道主食：汤圆。众所周知，北方人过年吃饺子，南方人过年吃汤圆，在浙江、福建和台湾地区，汤圆都是春节餐桌上的主食。
道光年间，一个名叫叶调元的秀才在汉口定居，写了一首《汉口竹枝词》：“新年春酒竞相邀，轿子何嫌索价高。提盒天天来送礼，汤圆春饼与年糕。”
意思是说汉口人春节期间彼此宴请，租轿子拜年，互相送礼，主要礼物就是汤圆、春饼和年糕。而前面提到的甲午战争后台南秀才蔡见先那本《苑里志》也说：“春饼、汤团置案头，曰过年饭；炊米粉为粿，曰年糕；亲邻相馈送，曰送年。”晚清台湾春节期间的节令食品也是春饼、汤圆和年糕，亲邻之间也互相送礼，这说明两岸文化是相通的。
台湾新年习俗里的绝大部分从大陆传入
清末《台湾语典》序言有云：“台湾之语传自漳、泉，而漳、泉之语传自中原。”台湾人的语言来源于漳州、泉州，漳州、泉州的语言来源于中原腹地。不仅如此，台湾新年习俗里的绝大部分也是从大陆传入的。
比如说腊月十六尾牙、二月初二头牙，按乾隆年间《台湾通史》记载，这两个节日本来写作“尾衙”和“头衙”，“衙”是聚集的意思，引申义就是聚餐。腊月十六和二月初二聚餐的习俗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朝，当时的四川和湖北就有这个风俗，因为明清时期大量大陆居民迁到台湾，才把该风俗传过去。
台湾原住民习俗最初与大陆不尽相同，大陆居民迁入，渐渐影响到原住民文化，一些官员还有意识地推广大陆习俗，引导原住民接纳大陆历法，于是整个台湾的春节习俗迅速向大陆看齐。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光绪年间在台湾做台澎总兵的官员吴光亮，他编写《化番俚言》一书，让麾下士兵推广较为先进的农耕技术，同时把大陆风俗教给原住民。
如今“尾牙”“头牙”还在 过年吃西瓜的习俗还在
当然，台湾也有一些独特的风俗，例如过年吃西瓜、除夕杀黑鸭、门前烧纸虎。
1893年，官员唐赞衮到了台湾，他惊喜地发现台湾人会在大年初一吃西瓜：“西瓜盛于冬月，台人元旦多啖之。”（《台阳见闻录》卷下）台湾地气温暖，农历十一月还产西瓜，所以春节期间可以吃到新鲜的西瓜。这个风俗在今天的台湾仍能见到，一些台湾同胞根据谐音，把新年的西瓜称为“喜瓜”，认为吃了能增添喜气。
往前追溯，雍正年间北京大兴有一个名叫黄叔璥的官员调任台湾，做“台湾巡查御史”，发现台湾另外两种年俗：“除夕杀黑鸭以祭神，谓其压除一岁凶事；为纸虎，口内实以鸭血或猪血、生肉于门外烧之，以禳除不祥。”（黄叔璥《台海使槎录》）除夕杀黑鸭祭祀神灵，据说能保证一年无灾；用纸扎一只老虎，往老虎嘴里抹鸭血、猪血和生肉，拿到门外烧掉，据说也能驱邪避灾。
乾隆年间《台湾府志》第二十五卷也提到：“台俗除夕，门设纸虎，祭以鸭，焚之，谓可厌煞。”台湾人过除夕，门外陈设纸老虎，用鸭祭祀，烧掉可驱除邪煞。
今天台湾还有没有这些习俗呢？尾牙、头牙还在，过年吃西瓜还在，但是已经很少有人听说杀黑鸭和烧纸虎了。时代在前进，习俗在演化，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现象。
回到1893年，那年腊月三十是除夕，因为家小都在大陆，胡铁花独自一人在台湾过年，他去了道台衙门、镇台衙门和知府衙门“辞岁”，然后给家人写信，然后给亲兵发红包，给厨子发红包：亲兵每人四百文铜钱，厨子每人一块大洋。当时一块大洋能换将近两千文铜钱，为什么要给厨子那么多赏钱呢？想必是因为厨子要准备一桌相当丰盛的年夜饭，还要宰黑鸭祭神吧。
文并供图/李开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