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特特

几天前，我发了条微博，关于人生也有偏科生。

其实是个段子，源于我和我儿子的一段对话。睡觉前，我们闲聊天，谈人生。我说，我各方面都不突出，无论工作、学业、家庭还是其他，但我胜在平均分高，哪样也不算太差。我儿子当场反驳了我，他表示，他认为我是偏科严重的代表。我好奇我偏在哪里，他神反转道，“你偏科在做妈妈这件事上，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小朋友的甜言蜜语值得大人欣慰，值得哈哈一笑，更值得记录，我随手写了几十个字，发在微博上，就躺下了。

我忘了这段子，也忘了微博。

又过了几天，我开了一场漫长的电话会，会中遇见一个不太讨喜的甲方代表，当然，我见青山不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他眼中，我也不见得招人待见。

挂掉电话，我心情自然不好。我不禁怀疑起工作的价值，怀疑坚持己见的价值；怀疑认真、执著有什么意义，随便改改，交差得了；怀疑我是不是真的不够好，是不是即将被社会淘汰了，甲方的批评是不是全中。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我看云聚云散看了有十几分钟，无意识地拿起手机乱点乱刷，点进了微博。

那个段子下有好几条评论，其中一条来自一个陌生的ID，评论内容是，“也是我认为最好的历史老师。”

我心中一动，顺着ID点过去，发现是位女性，网名“太阳”，IP地址显示在安徽合肥，那是我的家乡所在地，再一看，“太阳”已经无声无息关注我两千多天，也就是近七年光阴了。

这条评论勾起了我的回忆。

二十年前，我大学刚毕业，在家乡的一所中学当老师，教历史。

我还记得也是这样的雨天，我在一栋楼的办公室盯着另一栋楼的教室，瓢泼雨声如背景音，我喃喃自语，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离开现在的单位，离开现在的城市，考上研究生，去奔赴我想要的生活。

在中学工作的两年，我并不快乐。

我刚失恋，提前考到北京的男朋友，数月后便作出和我分手的决定，理由是，你很优秀，但在这里，像你这样的，太多了。你不过是小学校毕业，小地方教书的。

不夸张地说，一段时间内，我监考时在流泪，上课写板书时在流泪，乘公交车时在流泪，我为我的不够优秀而惭愧。当我身处校园，就会想起那句扎人的话，“小学校毕业，小地方教书的。”

我真正的梦想是写作，教书不过是第二选择。我视办公室为牢笼，视上下班花在路上的时间为浪费。我和同事很少交往，因为我没有一天不想走。

可是，在中学工作的两年，我也并非不快乐。

我的快乐全在课堂，在教学。我非常认真地备课，因为上课本身就是创作，是表达，和写作一样，令人着迷。尤其被学生们用亮晶晶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尤其你说到过瘾处，有掌声，有情绪，有泪或笑，随时能得到最直接的反馈，最及时的回应。

我比我的学生只大十岁，我二十四岁从合肥去北京读研时，他们十四岁，二十年后，他们均已而立，我们其实是一代人。如果我还做一份坐班的工作，他们完全可能是我的同事，甚至领导。

二十二岁到二十四岁，是漫漫人生中极普通的两年。分别依依，但我有了新的生活，新的职业，那两年睡在记忆里，我不会刻意想起，只在偶尔被过去的学生联系时。比如，我一度换到上海生活，在上海安家的几个学生聚在一起，欢迎过我，又欢送过我。

在心灰意冷的雨天，一条评论唤醒我的记忆。

我的人生不完美，不突出，但有人隔着二十年告诉我，你是偏科生，你是我觉得最好的历史老师。

我不会回去做历史老师，时至今日，我离前专业日久，已经无法说出许多历史事件的准确发生日期。上个月，我去了一个著名的历史遗迹，地名发音特殊，我念错了，我的孩子还嘲笑我。

我只是突然被温暖到了。

当你觉得狼狈不堪时，当你觉得，工作、生活一地鸡毛、鸡骨头时，当你有些疲惫，正在怀疑自我价值，你随时可能在时代的跑步机上左脚绊右脚摔倒，时刻警醒，时刻不安，时刻怕下坠，如徒手攀岩，怕万劫不复时。你忽然被提醒，你曾经美好过，在一些人的记忆里。那个美好的自己，不会重来，也在你的记忆里。而她的美好，不过因为当年她做了该做的事，哪怕她不开心，她想离开，她仍然认真去上了每堂课。

年纪越长，越明白，不是所有认真努力都能得到回报。但是不认真努力更得不到，我得到的够多了。

我给那条评论点了赞，和“太阳”互相关注。我洗了把脸，收拾收拾心情，坐回电脑前，研究刚才和人争论的文案，哪能轻言放弃，哪能潦草结束，现在不认真，未来就没有认真的那个你。

我想起，我曾写过的一个童话，出版五六年后，在外地出差，我遇见一个年轻的妈妈，她惊喜道，那个故事是你写的呀，我家宝宝好喜欢，我也好感动。

我想起，我朋友圈的一名警察，很多年后，早已改行，还是会晒出从前他帮过的人逢年过节给他发的感谢短信。

认真做一件事，会有长尾效应。短时间看，它会让任务完成、完美；长时间看，它会帮到自己，让你隔着漫长的岁月，得到鼓励，原来你很好，大概率，会一直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