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世界留下一个永恒的我
中国青年报 2024-05-14 14:07

“儿子,新婚快乐!”电脑机箱风扇高速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在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星智汇创新创业示范基地写字楼里,90后泰州小伙张泽伟正在为一对新婚夫妻加紧训练着一个特殊的AI模型。

本月,他刚刚接受一个河北姑娘的委托。原来,她即将与心上人结婚。而婆婆却已离开人世。“我希望,我和老公能够在下个月的结婚典礼上收到婆婆的祝福。”

一个不大的办公室里,4排工位、几台电脑、5名年轻人组成的团队接下了这个“浪漫的任务”。

利用电脑算力,张泽伟希望完成这个“数字永生”的AI模型,让婚礼现场能够播放来自逝者数字生命的祝福。他感觉,自己在电脑上的操作,像是写诗。2022年以来,他已经为1800多人制作AI永生模型,为他们完成“复活亲人”的愿望。

从游戏开发到数字永生

2014年,学习数字媒体专业的张泽伟大学毕业。之后,他进入一家公司从事游戏开发工作。当年爆火的网络游戏“保卫萝卜”就有他的参与。正因如此,2014年,他拿到一笔投资,正式成为一名创业者。

与此同时,张泽伟也正式接触到AI技术。当时,它主要通过这项技术进行RPG(角色扮演游戏)的开发。“具体来说,当时主要用这项技术来开发游戏角色的移动、对话等行为。”

2016年到2020年,张泽伟在浙江从事虚拟现实、增强现实与混合现实相关行业的工作。2022年,他与团队来到南京打拼,持续深耕AI领域。从游戏开发到数字永生其实源于一场意外。

2023年3月,刘云(化名)的父亲意外去世。刘云家中还有一位年迈的奶奶。为了不让奶奶伤心,刘云和家人选择将父亲去世的消息隐瞒起来。但时间一长,奶奶就因为始终见不到儿子而情绪低落。

刘云和张泽伟是好友。他找到张泽伟,希望利用AI技术“复制”父亲的音容,向奶奶撒一个“善意的谎”。“奶奶年事已高,如果知道儿子离世的消息,她可能就活不长了。”听闻朋友的烦心事,张泽伟决定帮忙。

他利用刘云拍摄的父亲生前的音频、视频,让数字生命在屏幕的另一端“活了过来”。一段视频、一段音频,张泽伟用一周的时间梳理素材,并训练AI模型。此次数字永生让刘云的奶奶与儿子“视频通话”。最终,她放下心理包袱,心情开朗了许多。

自此以后,找张泽伟“帮忙”的朋友越来越多。他们有的和刘云经历类似,希望对家中尚在人世的老人讲一个“善意的谎言”。另外也有一些朋友希望“复活”去世的亲人,给予一定程度上的情感慰藉。

从事数字永生领域,张泽伟也有一定自信。“在游戏领域、AI方向,我国的科创企业与欧美企业存在着一定的竞争关系。”在张泽伟看来,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孝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数字永生是这些古老文化的“新载体”。

在这条跑道上,张泽伟有着帮助他人、温暖一个个家庭的自我认同感,“在数字永生领域,我们有文化优势!”带着这一份温暖的情感,张泽伟的创业项目从游戏开发正式转到数字永生。

“AI疗愈”让缅怀具象化

“以先进的技术创造出一道投影,短暂地跨越生死之间的鸿沟。”对于从事的工作,张泽伟这样概括。经过不断的技术迭代,如今,只需要客户提供一张照片附加一段10秒左右的音频或视频,他就可以让逝去的人“复活”。

在收到客户发送的照片、视频后,张泽伟会首先进行“切片”。所谓“切片”就是将这些音视频资料一帧一帧地进行整理,从多个角度打磨AI模型,使其更加生动细腻。

随后,他就需要对这些模型进行“一对一训练”,将日常用语、指令等数据加入模型当中。

“形象是虚拟的,但情感是真实的。”工作中,张泽伟接触过一个小女孩美美(化名)。小小年纪,父亲就去世了。此后,美美开始有抑郁倾向,并且抵触与同龄人交流、玩耍,经常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美美的母亲很焦急。经过一番打听,她找到张泽伟,希望通过“AI疗愈”让女儿走出来。最终,当隔着屏幕看到父亲的影像,并与他对话,美美关闭的心门被重新打开。

那一天,美美说了很多话,对父亲的思念、近期的学习与生活……“虽然爸爸已经走了,但是爸爸的数字生命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永远陪着我们。”妈妈对美美这样说。当时在现场的张泽伟也红了眼眶。

他一直关心着美美,后续追踪了解到,美美走出了阴霾,重新变得开朗。

在张泽伟的记忆里,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面对客户,他总是尽力帮忙解决问题。有一些照片是“胶卷时代的相机拍摄的”。他会细心地将大本的相册要来,对老旧的照片进行数字化处理,以提高清晰度。

“有的时候,我要翻阅几大本厚厚的老相册。”张泽伟将照片一张张地“翻新”。也是在这个过程中,“AI疗愈”的数据大模型变得“越来越强”。

让缅怀更加具象化的同时,张泽伟的内心也在变得更强大。最初,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开口问客户收钱。面对悲伤,他担心无法与客户共情。也有一些客户委托制作数字生命,是为了更好地告别。

娜娜(化名)的男朋友意外离世。她没有办法忘记男朋友。娜娜希望男朋友可以用另一种形式,亲口对她讲再见。

面对各种各样的客户与需求,张泽伟会进行筛选。对于那些情绪状态特别不稳定的客户,张泽伟也会选择拒绝。他会请求这些客户前往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进行治疗。

一位上海的医护人员是单亲妈妈。2022年,她的女儿过世。此后,这位单亲妈妈轻生过四五次。她联系张泽伟时,一直在大哭:“我想再见见女儿,再见见女儿!”最终,张泽伟拒绝了这个客户。

在他看来,“AI疗愈”是为了让客户跟伤痛共存,“数字永生是开始,数字陪伴是过程,数字疗愈是目标”。张泽伟希望他给客户提供的是进行积极心理疏导的数字永生服务。

给世界留下一个永恒的我

近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在张泽伟团队的“新家”见到了他。今年3月,他刚刚搬到这里工作。交谈过程中,张泽伟为记者演示与已经训练好的数字永生模型对话。

记者看到,屏幕里出现的形象是一个10岁左右小男孩的稚嫩脸庞。对着屏幕说“你好”几秒钟后,屏幕里传来声音:“你好,老爸”。

张泽伟继续发问:“你最近学习怎么样?”小男孩回答:“我学习还行。最近有点累。你和老妈身体怎么样?”“我们身体挺好的,你要多注意休息。”“好的老爸。”

最近,张泽伟感到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早上起来,他就开始和客户对接数字永生模型的细节。从打开电脑起,张泽伟几乎一口气忙到晚上。“最高峰时,是清明节前后,订单超级多。”这些订单的收费在数千至数万元不等。

高强度工作时,张泽伟也时刻思考着工作的意义。之前上映的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该电影也对数字生命问题作了相关探讨。刘德华饰演的科学家有一句经典的台词:“我想要给她完整的一生。”也是在同一部电影里,有人反对数字生命,表示“不想被当电子宠物养”。

江苏伟奥律师事务所律师曹春晖表示,随着AI技术的不断发展,数字永生成为公众热议的话题。数字永生为生者纪念逝者提供全新的方式。但从实际操作中来说,数字永生也存在着一定的法律、伦理问题。

日前,已故演员乔任梁的父亲看到儿子被“AI复活”的影像后,公开表示不能接受:“这是在揭伤疤。”

曹春晖强调,尽管被数字永生的大多数是逝者,但他们的肖像权仍然被法律保护。从目前来说,家属或相关权益人有权决定他们的肖像是否可以被使用,以及使用的范围和方式。因此,任何未经许可擅自使用已故名人肖像的行为,都有可能构成对肖像权的侵犯。

曹春晖分析,逝者是否应该以数字永生的形式继续存在,这是否违背他们生前的意愿,数字永生到底是对逝者的尊重还是亵渎,这些伦理层面的疑问也并未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曹春晖建议,对于数字永生等新兴技术,相关部门应加强关注。数字人是否有法律地位、他们的肖像权如何归属、面对纠纷如何有效维权……这些都成为在技术飞速发展的同时急需解决的问题。

面对争论,张泽伟选择让自己回归现实。在接受委托前,他会详细核实客户使用每一个数字模型的范围。他提前和客户签订协议,规定数字模型不可以用于违法、违规用途。“一些人当然可以说数字永生是假的,但另一些人也有选择虚拟疗愈创伤的权利。”张泽伟这样回答。

即将结束采访时,张泽伟又接到一位客户的电话。这位客户来自上海,外婆患有老年痴呆。他希望为外婆制作一个数字生命。在外婆失去记忆后,这个数字生命也能与自己交流。

出门时,记者看到公司的门口有一块黑底白字的标牌,上面写着:“南京超级头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让这个世界留下一个永恒的我。”

文/尤强 李超

编辑/倪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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