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至高的清贫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6-01 08:00

这项研究的目的,是通过厘清修道主义的典型案例,尝试构建一种“形式—生命”,这种“生命”与它的“形式”是如此休戚相关,以至于两者密不可分。正因为从这样的角度切入,研究工作首先面对的就是规则与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它定义了修道士们为了实现理想即共同的生命形式所依赖的机制。严格繁复的戒律和苦行技巧,回廊、计时学、孤独中的诱惑、合唱礼、同修兄弟的劝诫或上司的严惩酷罚,为了从罪恶与尘世中获得救赎,修道院用它们构成自己“有规律的生活”;而我们要探究的,并非或并不仅仅是这些,我们首先必须弄明白的,是由此而生成在“规则”和“生活”两个术语之间的辩证法。事实上,对立统一的关系如此紧密又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两者之间,以至于有时候它在现代学者的眼中融化为一种完美的同一性:“生活即规则”(vita vel regula),这是《教父规则》(Regola dei Padri)绪论中的说法;又比如,方济会在他们的《无戳规则》中说:“这就是小兄弟会修士的规则和生命……”(haec est regula et vita fratrum minorum……)在这里,人们不必纠结连词“即”(vel)与“和”(et)是否造成了语义上的含糊不清,倒是可以把修道院视为力场,看着它被两股相逆又相交缠的力量贯穿,而在这对力量的相互张力作用中,某种闻所未闻的新生事物,一种“形式—生命”,固执地靠近了它的实现,却又以同样的固执而落空。修道主义所创新的,既不是生活与规范的混淆,也不是事实与权利关系的新蜕变,而是对某种生命境界的识别,它不曾被人思考,在今天它或许令人不可想象,然而,它就是“生活即规则”(vita vel regula)、“规则和生命”(regula et vita)、“生活的方式”(forma vivendi)、“生命的格式”(format vitae)等词组为了它的命名而绞尽脑汁的东西。在这些词组的表达中,为了成为导向第三含义的信号,“规则”和“生活”丧失了它们原本为人们所熟悉的意义,而那第三含义,恰恰是有待我们揭晓的谜底。

可是,在整个研究过程中,有一样东西似乎阻碍了第三含义的浮现,也阻碍了大家对它的理解,这个障碍并不在于坚持了什么环节,比如誓愿、宣告等现代人心目中具备司法意义的部署,而是教会史上的一种绝对核心现象——圣餐礼仪,它对现代人来说是隐晦难懂的。至于修道士面对的巨大诱惑,不是15世纪的绘画惯于表达在半裸女性形象中的东西,也不是在画中纠缠隐修圣人安东尼的奇形怪状的妖魔;那是一种渴望,渴望将自己的生活打造成礼拜仪式的组成部分,不可或缺,不可间断。于是,这项最初提出通过分析修道制度来定义“形式—生命”的研究,不得不为一份无法预见的、至少表面误导和不相干的功课而努力,它是一种针对礼仪职务的考古,相关的研究成果汇集成单本书另行出版,题为《上帝的工作:礼仪职责考古学》(Opus Dei. Archeologia dell’ufficio)。

这种范式,既是本体论的又是实践的,它交织了存在与行动、神性与人性,也是教会在它的历史进程中从未停止塑造和表达的,从早期没有太多确切规定的《使徒宪章》(Costituzioni apostoliche),到13世纪的纪尧姆·杜兰德精心构思下的《礼仪原理论》(Rationale divinorum officiorum),到1947年措辞严谨的教皇通谕《上帝的调解人》(Mediator Dei)。然而,只有对这种范式完成初步的定义,我们才有可能实际地理解“形式—生命”所涉及的咫尺而又遥远的经验。

对于修道士的生活方式,如果只能从刻苦比对礼仪范式中获取理解,那么,研究工作中的关键实验就不能不投入对12、13世纪的宗教运动的分析中,而方济各主义正是这些运动走向登峰造极的代表。宗教运动的主要实践不再停留在教义和法律的层面,而是走进了生活本身,从这个角度看,宗教运动在任何意义上都代表修道制度已经来到决定性的历史节点,修道主义的长、短、胜、负,都在这一刻达到了张力的极限。

为此,本书将针对方济各和方济各派理论家们有关“清贫”以及“使用”的启示作出诠释,并且以此作为行文的收尾。关于诠释,一类是早期的传说和大量的圣徒文学,经它们粉饰出来的,不是过于人性的疯子、傻子的面具,就是非人性的新基督的面具,它们共同掩盖了“清贫”以及“使用”的理论;另一类则如《圣经》或法律文本的注释,关注事实而非事实附带或包含的理论意义,它们将方济会的信息局限在法律史和教会史的学科范畴。无论在哪一类诠释中,至今尚未触及的东西或许才是方济会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如同无法拖延的任务,西方世界将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过头来与它对峙:如何思考一种“形式—生命”,一种完全脱离了法律掌控的人类生活,一种永远不会成为占有的对身体和世界的使用。也就是说:想一想生命,它永远不是所有权的受让,而是一种共同的使用。

至于这样的任务,需要详细制作一套“使用”的理论,它缺失于西方哲学体系,连最基本的原理都不存在,而从这一理论出发,还需要对那个“操作”和“政府”的本体进行批判,这样的本体,在各种伪装之下,还在继续决定着人类的命运。这份功课,就让我们留给《牲人》的最后一卷去展开吧。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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