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喜欢在院子里栽树,但不会多,就像家家户户都会养个猫猫狗狗一样。
老家院坝里原先有一棵梨子树,但不知是人的口味高了还是树种变异了,觉得所结的梨子皮厚肉粗核大味淡,而且尚未成熟就在树上腐烂,落下时既是伤人的危险因素,又是污染环境的罪魁祸首。于是“叭、叭”几板斧砍来当柴,随后就有了现在这棵桂花树。栽时才一米来高,拇指般粗细。据说找这棵树苗费力不小,既欠了人情,又走了十多里羊肠山路,还搭上了大半天的时间。因为那些年桂花树比较稀少,不像现在到处都有。加之又是“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留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金桂”,就更加珍贵难寻。所以,小树苗拿回来就毫无争议地栽进了院子,而在老宅的相映下,更加成就了它身价的高贵,有点像吃特供的大熊猫,时时处处都得到家人的特别照顾。哪怕是平日里的拔草浇水,也要多于和勤于旁边的花草。桂花树大约也惦记这点好处,不像侧面的白杨树春天飘满轻浮的绒絮,也不像以前的梨树秋季凋落一地腐梨,更不像屋后的水杉树有遮天蔽日的状硕,而是四季常青,花香寨邻。只不过生性疲沓,生长缓慢,整日里像遗忘时间的世外仙人,晃晃悠悠地度日,几十年过去了,主干也才大碗口般粗细。
桂花树皮粗糙呈灰白色,叶片对生椭圆,上半部生细锯齿,枝叶无需人工修整打理,自然长成锥型伞状。刚栽下的最初几年没有开花,只是春天来临时才慢慢发出嫩嫩的叶芽,然后长出嫩枝,在阳光雨露的碾压下,伴随着家人经冬历夏,一天天成长,一年年长大,形单影只时少有雀鸟驻足,枝繁叶茂后常常引来众多鸟雀在树上跳跃、鸣叫,有的小鸟还筑巢栖息。一天清晨,天色微明,我起床拉开房门,“吱呀”一声惊得树上的鸟儿“扑棱”一下飞了起来,枝叶顿时发出细密的沙沙响声,像小雨从空中落下,我竖耳倾听许久才明究里。立即举目远望飞去的鸟雀,有斑鸠、麻雀,还有多年不见的三岔子。它们虽走但没飞远,稀稀拉拉停落在侧面高大的白杨树上,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不舍院中的花香,一个个朝着含苞待放的小杜鹃和开得正艳的牡丹花,“咕咕”、“喳喳”、“叽叽”叫个不停,那抑扬顿挫的鸣叫声,犹如一支热情、欢快、奔放的交响曲,让宁静的早晨充满生机,给沉寂的山村增添朝气,使泛着一屋子岁月的老宅,瞬间飘散着名副其实的鸟语花香。这闲情逸致的乡村专属景象,在“钢筋丛林”、“汽车洪流”的都市里,绝对看不到听不见。而春风轻柔温馨,空气清新滋润,久居城市的人同样无法体会享受。
桂花树惹人喜爱,当然是秋天。因为秋天厚实青绿的叶片像一件绿色的袍子,紧密而严实披在枝条上,形成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既可将烈日挡住又能把细雨遮拦。所以,邻居家的小朋友经常三五成群,无拘无束在院坝中追逐打闹嬉戏,累了就在树下歇息,调皮的孩子还要抱着树干来回攀爬,毫不顾及树上落物砸着脑袋或迷罩眼睛,因为他们心里明白,桂花不像以前梨树上的烂梨,下落轨迹像一个急促的感叹号,触地有声充满力量。也不像白杨树上的绒絮,轻如鸿毛漫天飞扬惹人皮肤过敏,而是慢慢地、柔柔地下坠,即便落在身上,既打不痛又不会生痒痒,轻轻一拍就掉了。
家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喜欢在树下闲坐,吸吸新鲜空气,看看人来人往,碰上打小雨点或下毛毛雨,也不担心衣服被淋湿,因为每一片叶子上都沾满雨滴的印迹。每每家里禽畜需要照看时,老人家更是成天坐在树下,手握竹竿,高一声低一声哄赶着觅食的鸡鸭和戏闹的小狗。年轻人们为了追赶时间季节,蜜蜂般地忙碌着,清晨东方刚露出一点鱼白肚,公鸡还没打出响亮的啼鸣就已披衣起床,背起背兜,拿上拐爬走进耕耘了大半年的庄稼地里掰收成熟的包谷。他们先忍受着包谷林中蚊虫叮咬引起的红肿和奇痒,双手不停地使劲掰、扭、拽,然后又顶着暴晒的烈日,一步三歇将掰下的包谷背回,倒放在靠树的院坝边。尽管每道劳作都要在手上留下一层老茧,哪怕每季庄稼都会在额头上刻下一条皱纹,他们还是义无反顾俯身泥土。因为千百年来,在故乡山区,庄稼是一年的根本,包谷就是农民的希望。看着一个个外衣湿透,汗珠子一颗落地甩八瓣的背背人,我从内心由衷感叹:他们是古诗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忠诚践行者和标准的生活原型,是阐释和揭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灵魂和真谛的权威学者和理论大家。穿西装打领带的“小哥”,再怎么冥思苦想,说不出“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真情实感。坐在空调房里的“大师”,再怎样声情并茂,也讲不明“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的酸甜苦辣。他们顶多是照本宣科朗读、朗诵的“表演者”。
吃过午饭,严格说是中午二点过钟,来不及换下湿透衣服的年轻人们,碗一放就坐在树下,一边快速撕去包谷皮壳甩在场坝里照晒,一边七嘴八舌谈论着寨子里新近发生的事情,在家长里短、凡尘俗事的话语中,时儿是爽朗笑声,时儿是大声争论。太阳不停地移,树荫不断在动,他们也随之将小凳往树荫下挪,让身体尽量躲过太阳的辐射,使去了皮的包谷最大面积暴露在阳光的覆盖内。讨厌的麻雀这时也飞来凑热闹,三三两两来回飞站在树枝和凉晒衣服的电线上,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那神态,那姿势,仿佛是在点评坐在树下撕包谷的人们——这个诚实苦干,那个耍滑偷懒。这种人、树、鸟、屋的和谐共处,维系着生生不息的自然生态。而我在树下的时间多是太阳升高,枝繁叶茂间落着啾啾喳喳的鸟雀时,沏上一壶茶,捧上一本书,躺椅往树下一放,眼看文字,耳听鸟鸣,鼻闻花香。渴了喝口茶,累了,身子后仰一躺,活脱脱神仙般日子,舒服、安逸、惬意。但也有例外,有一天,麻雀拉屎落在肩上,尽管只有指曱盖那么大一点,尽管也及时进行了清洗,但心情仍是郁闷,一整天都不想开口说话。
八月桂花遍地开。每年中秋节前后,院子里桂花树纤细的枝条上就显露出鲜亮的青绿色,并挤满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小苞苞,黄黄的,渐渐地饱满放大。像初生的婴孩一天一个样地逗人喜爱。两三天后满枝头密密麻麻的花骨朵次弟昂首怒放,堆雪似的一咕嘟一咕嘟极有气势。浓浓的香气逼走了秋日的暑热,驱逐了猪圈里散发出的怪味,蜜蜂一大早就成群结队地赶来,院子里到处是嗡嗡的声音。一阵微风吹来,阵阵香气弥漫浮动在我的周围。此时不只是鼻子,整个身子都浸润着蓬松的花香,不由自主走到树下,揽过一枝繁花朵朵的树枝,细细数着四片花瓣中间那一粒粒小米似的金黄色花蕊,瞬间仿佛能感受到正值茂盛期的花朵在手掌中带着呼吸般突突地膨大,用手轻轻一触,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指尖,用舌尖稍稍碰一下,一丝丝清甜即刻从味蕾间化开直入心脾,让人感觉像是在香气的浪涛中搏击,满身浸染了馨香。
如果再仔细观察,每一朵花都有它的快乐,就像小人物的快乐,看似简简单单,却洋洋洒洒。它们以同样的方式张扬自己,浑身颤抖地表示它的欢乐与激动,犹如未成年的孩子,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任性地把自己的性格、脾气、爱好、思想充分显露。
为了尽情享受桂花开前的含苞典雅和绽放后的软语浅言,那天的晚饭就在院坝里吃。圆桌一摆,烧鱼炖肉,几碟时蔬,一钵酸菜豆米汤,一碗豆豉辣椒水。一家人围在一起,沐着山风,闻着花香,看月亮成圆升高,数星星繁目几何。时间一长,我虽以茶代酒,竟也微感醺然。此时再看树上桂花,花蕊金黄,花丝晶莹,虽体态轻盈,安静绽放,不像牡丹争奇斗艳,也不像菊花隐居避世,更不像莲花洁身自傲。但却是在繁花已经散尽的时候,将孕育了一年的芳香向着原野弥漫,朝着天空升腾。并独个以清可绝尘,浓可远逸的无华身躯填补无花的季节。而在秋风的吹拂下,几片预示着新陈代谢开始的树叶,挣脱树枝的束缚沉落地面。
我顺势弯腰轻轻捡起一片细细端详,叶片虽已泛黄,但曾经的碧绿依然清晰可辨,而整个缓慢坠落过程,看似寻常,却似乎是在向人们诉说四季往返中的青春韶华和衰老枯黄。就在暑气缓缓消退,夜露阵阵骤起,身上有了丝丝凉意,静谧的山村渐渐进入梦乡时,我脑子里豁然迸出“世间的万物,哪怕是平凡的一个人、普通的一棵树、不起眼的一株草,都不可小觑。因为他们的存在,不仅仅是为点缀我们这个世界增添几许色彩。在历史长河中,无论是人生一世,还是草木一秋,都有生命的庄严和精神的伟大”这段文字。
院子里有树,是景致,是气韵,更是一种精神。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