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的展厅里,总藏着些不动声色的惊喜。一尊东汉捧盾石人静静伫立,作为馆里为数不多的汉代石刻遗存,它身上带着汉代雕刻独有的雄浑朴拙。它像一位跨越千年的故人,见证着岁月流转,与北京城的历史文脉悄然勾连。
汉风古韵的都城印记
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里的这尊东汉捧盾石人,是当时亭长形象的石刻具象:头戴网帻,身着宽袖长袍,双手拱于胸前捧盾,通高一米五。它虽身形不算高大,却自带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这尊沉默的石人,恰是汉高祖刘邦《大风歌》中“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所渴求的“守土猛士”的生动再现。
世人提及刘邦,多惊叹其开创大汉王朝的雄才大略,却鲜少留意他发迹前的卑微起点——秦代泗水亭长。亭长是秦汉基层核心官职,隶属县府、归县尉统辖,看似职级低微,实则是“多面手”:既要维护地方治安、缉捕盗贼,还要管理徭役、接待过往官吏。刘邦任亭长时,生性豁达却不喜农耕,常与乡里纵酒畅谈,与萧何、曹参、周勃、樊哙等结下深厚情谊,这些丰沛故旧成了刘邦这位布衣天子开创大汉帝国的股肱之臣。
东汉墓前常成对设置石人,捧盾者为亭长、执彗者为门卒,构成墓主生前的仪卫体系,山东等地出土的同类石人,部分还清晰刻有“亭长”铭文。东汉亭长仍主掌基层治安,十里一亭,除捕盗、理民政外,还兼掌迎送礼仪,而盾正是其履职的标志性装备。专家考证,这尊石人可能是镇守官署门户或守护贵族墓葬的低级武官,以石刻形式定格了东汉亭长的典型形象。
这尊石人的出土,与北京地区的历史脉络紧密相连。先秦至秦汉,此地作为燕国旧地,见证了王朝更迭与政区变迁的历史,经历了由诸侯国变广阳郡,再复封的过程,始终处于防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国防一线。自汉末经魏晋南北朝至唐末,北京的边关属性从未改变,始终肩负守护中原北疆的重任。辽金以后,北京政治地位陡升,至元、明、清成为帝都。燕赵大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而这尊捧盾石人,正是燕赵大地尚武任侠、刚毅勇烈精神的生动再现。
冬至晨光里的“点石成金”
每年冬至清晨,阳光越过城市的屋脊,像被精心裁剪的金绸,从西展厅的门窗溜入。先是极细的一缕,轻吻上石人的头顶,好似怕惊扰了它千年的沉梦;转瞬便舒展身姿,缓缓流淌、蔓延,一寸寸拂过发冠纹路、衣袂褶皱、盾牌边缘,直至整尊石像都被裹进璀璨的金辉中,最后变成一尊“金人”。
馆里的小猫莫妮卡,也难得挪开温暖的软垫,踩着细碎的步点踱进西展厅。待暖阳铺展至最盛之际,它乖顺地蜷卧在石人脚边,一身白毛被金辉染成温润的蜜糖色,喉咙里漾出轻柔的呼噜声,与静谧的晨光交织成一段温柔的韵律。一石一猫,一古一今,就这样在漫天金辉里静静相对,看光影在石人身上缓缓游走,时光仿佛也在此刻放缓了流转的脚步,古今岁月于这方寸展厅间悄然相融。
随着太阳缓缓升高,投射到石人身上的阳光开始从左至右慢慢消退,先是从石人发冠边缘悄悄收撤,露出青灰色的岩石底色;而后像潮水般漫过肩头的衣褶,石人的脸庞被清晰分割:一半是鎏金般的璀璨,一半是墨玉似的沉静,明暗交织的界线,时而如刀锋般利落,勾勒出石人的刚毅轮廓,时而似水墨般晕染,添了几分朦胧的奇幻。
凑近细看,石人眉目清峻,晨光勾勒出眉骨的棱角,一双吊梢眼在光影里愈发深邃,炯炯有神,似能穿透千年的尘埃。下颌处一绺利落的小胡须,在金辉里泛着细碎的光,透着几分精干与威严。此时的石人,不仅凝立在展厅中央,还在“大石出山记”的镜面展墙上,投下一道清癯挺拔的倒影,与本尊相映成趣。墙面又因光线折射,映出另一重浅淡缥缈的虚影,宛若石人随光舒展的倩影。石人本尊、镜中倒影、墙上光影,再添上蜷卧的猫咪莫妮卡与它的小小影子,竟让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诗意有了具象的模样。
曲阜石人与阮元的守护
我国多地均有同类石人遗存。曲阜汉魏碑刻陈列馆的汉石人亭内,两尊东汉石人一文一武,相对而立。左方石人通高2.54米,身着冕服、腰佩宝剑,双手拱于胸前,神情肃穆,胸前“汉故乐安太守麃君亭长”篆书题刻清晰可辨;右方石人通高2.2米,头戴武冠、双手执殳,身姿挺拔,“府门之卒”四字题刻简洁有力,是目前国内发现的少数带有明确官职信息的汉代石人。
这两尊石人原立于曲阜张曲村一座东汉大墓前,它们能跨越千年留存,被梁启超称为“清代经学名臣最后一人”的阮元功莫大焉。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30岁的阮元以山东学政身份赴曲阜主持科举事宜,一次偶然机会,他从当地文人闲谈中得知,张曲村外有两尊石人露天放置。凭借金石学家的敏锐直觉,阮元当即前往查看。当见到石人身上的汉代篆书题刻时,他大为振奋:这类带有明确身份信息的东汉石人,极为罕见。深知露天存放会加速石人风化,阮元调集人手,将两尊重达数吨的石人迁至孔庙西侧矍相圃妥善安置,在左方石人背后题下“乾隆甲寅阮元移置”8个篆书大字。1953年,石人被移入孔庙,1998年安置在新建成的汉魏碑刻陈列馆,石人最终在此“安家”,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
值得一提的是,石人身上的汉代篆书题刻,既是身份标识,更是汉代书法艺术的珍品。清代书法大家翁方纲见到题刻后,盛赞其为“汉篆之最工者”。题刻笔法刚劲、结构匀称,既延续了秦篆的端庄规整,又融入汉代篆书的灵动洒脱,鲜明展现了汉篆由秦篆向隶书过渡的演变特征,为研究汉代书法演变提供了珍贵实物佐证。
文/闫霞
编辑/周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