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吕复先生逝世70周年。吕复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政治家、法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他在以上几个领域都做出了极大贡献。
在吕复先生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他与一位北京的普通百姓有着颇深的交集。两人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交往,彼时,吕复先生是大学教授,那位普通市民是一名勤杂工。虽然两人身份悬殊,但他们平等相待,两人的友谊维持了一辈子。
作为这位勤杂工的后人,笔者整理了两位老者数十年的交往细节,一则展现当年的时代变迁,一则以此文缅怀两位可敬的老人。
吕复(1879-1955)
刘广斋(1896-1962)
吕复与刘广斋的通信
天津共事 平等相处
吕复,字建秋,光绪三十年(1904年),东渡日本留学,并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时,他是教育部次长;1917年孙中山任大元帅时,他是军政府参议兼秘书,一直追随在孙先生左右。
1921年10月,吕复经李大钊介绍到中国大学讲授社会学原理。1925年,兼任中国大学校务主任。1928年,他到燕京大学任教,一直到1936年。
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拒绝出任华北日伪政权的教育部长,南赴广州,到中山大学任教。
解放战争后期,他联合众多有识之士,积极为北平和平解放而奔走。
新中国成立后,他曾任察哈尔省副主席、河北省副主席,在制定我国第一部宪法时,他是主要顾问。他逝世时,周总理亲自出席追悼会,并予以高度评价。
吕复先生一生刚直不阿,清廉质朴。仅说两件事:一是1913年袁世凯要向外国银行借巨款,并想强行让国会通过。吕先生是国会议员,对这种卖国行为怒不可遏,抓起砚台掷向议会主席,这事当时在全国传为美谈。不过从此国会所用的砚台都被牢牢地固定在桌上,不能再拿起。二是上世纪30年代初,快到年关时,他为还不上债发愁,其弟任中央银行国库局局长,派人送来两千元银票,想帮哥哥一把,不料他把银票摔到地上,对来人说:“拿回去,告诉他,我是清官,不花赃钱!”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吕先生在天津和北平都任过大学校长。
1936年,他赴天津出任河北省省立法商学院院长,此后,他和北京的普通市民刘广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刘广斋是老北京人,菜农出身。他三岁丧父,寡母无力供他多读书,早早就劳作养家。他酷爱学习,失学后,常在晚上把点燃的香火凑到书籍旁,借用极微弱的亮光读书。他爱书法,买不起宣纸,就找来旧报纸练字,为了写好字,他痴痴地站在店铺前,琢磨那些名人题写的牌匾。久而久之,还真练就一笔好字。他虽处社会最底层,却并不自卑。他讲信用重承诺,只要是答应过别人的事,拼命也要办到。因此,无论在哪,他的人缘都很好。
但是,他一生贫困,就业颇不顺利。他看过大门,守过夜,扫过马路,看过自行车,干的最多的是勤杂工,还常常失业。
在去天津之前,吕先生在北平时就认识了刘广斋。那是上世纪30年代初,吕先生当时在燕京大学担任教授,他家里有些活计需要增加人手。吕家原有个仆人是楼梓庄(今属北京朝阳区)人,和刘广斋是同村老乡,这位老乡就把刘广斋介绍到吕家干活。
刘广斋这次在吕家的干活时间不是很长,但是他的本分勤快给吕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吕先生事物繁忙,家务多由夫人廉佩璋主持,她是清朝一品大员的孙女,也算是名门出身。她对刘广斋的评价颇高。很多年后,在吕、刘两位老人都去世后,她特意去看望过刘广斋的老伴,两位老太太坐在一起,感慨万千。
1936年,吕先生到天津就职后,立即让那位老乡写信,请刘广斋前来做事。当时,刘广斋正失业,收到信后,即赴天津,在法商学院当起了勤杂工。
在法商学院,刘广斋勤勤恳恳、忠于职守。他收拾过的房间井井有条;他在校园里种花,姹紫嫣红,人见人夸;教师们托他买东西办事,他也是最可靠的……吕先生对他非常满意,很看重他,一直平等相待。在他办事后,吕先生总是说声“辛苦了”。别人喊他“老刘”,吕先生则亲切地称他“广斋”。
晚年时,刘广斋回忆说:“我在警察局也当过差(役),连小警察都能抽我嘴巴,他们受了当官的气,转过身就找我的茬儿,只有吕先生能把我当成朋友看。”
日寇相逼 南下广州
正当刘广斋在吕先生身边尽心尽意地干活时,民族危机已经降临。
1936年,国民政府与日本签订了有辱主权的《何梅协定》,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华北即将成为第二个伪满。这个委员会逼令各高校填写“反共志愿书”,吕复先生坚决抵制,结果,天津高校中,法商学院无一人填表。从此,日本人也就“盯”上了他。
1937年7月30日,天津沦陷。日本鬼子进城后,大肆杀戮,刘广斋一家和吕复先生先后回到了北平。
8月25日,吕先生的旧友祁大鹏带着伪官员宋介到了他家,请他出任华北伪教育部长。吕先生说明日答复。宋介说:“迟两日也无不可,但有人借拖延时间不合作,会招致日本人不满,结果大祸临门。”口气中满是威胁。
他们走后,吕先生思忖着:自己既无力对付他们,又不能当侵略者鹰犬,只有远走一条路。次日他便匆匆离开北平,先到了天津,准备奔赴广州。这是秘密出走,只能有一人跟随。这人要胆大能干,更要忠诚可靠,找谁?临去天津前,他和夫人商量想带着刘广斋。吕夫人说:“对!就用他,有他陪着你我最放心。”
刘广斋收到了吕先生从天津寄来的邀请信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知道战事险恶,此行生死难卜,更不放心妻女,妻子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女儿才8岁,他走后,这娘儿俩无依无靠。但是这些和吕先生的事相比都算不了什么,更何况吕先生是为了保持中国人的骨气才要走的。这次陪同,他不去谁去!在把妻女托付给朋友后,他立即去了天津。
从天津乘船南行,船上满是难民,拥挤,脏乱,大家都惊恐不安。刘广斋个子不高,他用矮小的身躯拼命阻挡身边乱挤的人,一手提皮箱,一手护卫着吕先生,唯恐有什么闪失。
当时,暑日天热,船上的人都汗流浃背。坐定后,吕先生问:“广斋,能给我找点水喝吗?”他听后,挤来挤去,找来船上配置的一个暖瓶,打好水却发现因出来匆忙没带杯子。他灵机一动,就把扣在暖瓶上的铝盖洗净,充当水杯送到先生面前。在那些拥挤混乱的日子里,他尽最大可能地保证吕先生的吃喝休息,而他自己吃不好睡不好,腿都肿了。
到了广州,吕复先生就任中山大学法律系教授兼系主任。刘广斋由于一路的紧张劳累,加上水土不服,病倒了,病得很重。他想自己已经把先生平安送到了广州,现在生病也帮不了什么忙,就要求回家。吕先生说:“过两天吧。”
几天后他再请求,先生又说:“再等等吧,过几天我也回去。”如此这般拖了好几次,看他实在病重,才说:“广斋呀,我说过几天让你走,说我也回去,都不是实话,我是真舍不得让你走啊!有你在身边,我最省心也最放心,就想用话拖延你,你既然病成这个样子,不能再耽误你了,走吧。”语气中充满惋惜。吕先生买了船票,又亲自把刘广斋送上船,挥手惜别。
这时北上的轮船已由日本兵把持了。当时天气热,卫生条件又很差,不少人病了。日本兵怕有传染病,就在船舱里挨个检查。他们辨别有病没病的标准竟然是往每人胸上打三拳,打倒的就算是病人,一律抛入大海。
眼看着身边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瞬间葬身汪洋,谁不怕呀?一时气氛极为恐怖。刘广斋咬着牙,挺起胸,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迎接那重重的三拳,丝毫没动。后来他说当时就是强挺着,虚汗都下来了。
广州沦陷后,吕复先生去了重庆。直到抗战胜利后才返回北平,任中国大学校长。后来又应傅作义之邀,去了张家口。傅作义调任“华北剿总司令”,他又随之回到北平,并与何思源等人为北平和平解放奔走。1949年初,在和平谈判中,吕先生担任北平各界选出的和谈代表。
书信不断 相交一生
新中国成立后,吕复先生任察哈尔省副主席、河北省副主席,这期间他和刘广斋仍然书信往来不断,从国家大事到生活琐事,所写内容无所不包,刘广斋的后人至今还保留着吕先生写自察哈尔的亲笔信。
从其中一封信可以了解到,他俩大力赞扬中央政府稳定粮价的举措,认为“今政府之成绩实以此为首也”。在这封信中,吕先生还托刘广斋买竹栽竹。
吕先生每次写信都称他“广斋仁兄”。1950年,刘广斋的大女儿结婚时,吕先生送了淡雅的藕荷色绸缎衣料为贺礼。
能与吕先生这样的名人相知相交,刘广斋在内心深处是感到自豪的,但是他从不向任何人炫耀这份交情,更不会因为自己家生活中遇到困难就去相求打扰。
1955年,吕复先生逝世,刘广斋悲痛不已。从此,年年的清明节,他都要到八宝山革命公墓去扫墓,风雨无阻。他的理由很简单:“吕先生的家人不在北京,不能没人给他扫墓。”刘家住在朝阳门外,当时,交通不发达,公交车只能到阜成门,要继续西行,只能雇人力三轮车。因家里生活困难,他舍不得花这份钱,就从阜成门步行着去八宝山,大约要走二十多里路。他每次都是带上水和干粮,早早出发,傍晚才能回来,一天往返四十多里路,从不动摇。
1961年清明节是他最后一次去祭扫。当时经济困难,作为一家之长,他平日总是自己少吃点儿,让孩子多吃一口。那天,他只带了个玉米面饼子就出发了,傍晚回来后躺在炕上,不愿动弹,当时是66岁。家里没有人埋怨他,大家都知道吕先生在他心中的分量。
转年2月,刘广斋去世了,他把这份友谊维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刘昕)
编辑/汪浩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