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引驰,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
中华读书报:您的童年阅读是什么情况?是自发的阅读还是受到别人影响?
陈引驰:我的童年其实处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边,那时候能读到的书有限,虽然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有印象的文学阅读,最初应该是领袖的诗词,能非常流利地背诵。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应一时的潮流,读了《水浒》的少儿版,之后当然接着找了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还有《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等读过。也翻看过当时创作的很流行的大部头小说。这些阅读说受到影响的话,主要是父母对文字和书本始终不断地阅读;也可以说是自发的,因为小时候好像从来没有人包括我的父母,指示我该读什么书。以个人的阅读经验,我觉得所谓会读书,就得能循着书籍所展示的人、事、情、理,自己去摸索、去展开,由点而线而面,慢慢枝繁叶茂,逐渐形成自己的知识和文化世界。
中华读书报:您对中外文学作品都非常熟悉。读外国文学是从什么时候起?
陈引驰:上了初中之后,顺随着时代的风尚,我的阅读真正自发而自由地展开。当时非常喜欢俄罗斯文学,所以从普希金开始,读的是戈宝权1940年代后期编译的《普希金文集》,各体文字都有,至今我能背出来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还是戈译本。我喜欢普希金,所以又去找查良铮译的《欧根·奥涅金》来读;自己找了各种有关普希金的文字材料,写过一篇四五万字的《普希金略传》。那之后是果戈里、莱蒙托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果戈里的作品读的是鲁迅的译本,太涩了;陀翁对初中生太难了,没能读完几种;托尔斯泰的《复活》感觉枯燥,最喜欢的是《战争与和平》。法国文学和英国文学大家多,有波澜起伏的传统,大致也循着它们的脉络自己翻看。俄罗斯文学除了作品,也读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文学批评,因此高中时转而去读德国古典哲学,读了黑格尔《小逻辑》,《精神现象学》则废然而返;在那个脉络里试着去看康德和谢林,只是皮毛吧,并且延伸到那时大家很关注的马克思《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国的书从小就看,读的路径也不例外。17岁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套《史记》送我,读过之后再读《汉书》《三国志》《后汉书》,但从《汉书》开始,对照着《史记》读,陈寿与范晔的书比较熟悉的也是相对应的部分,所以严格来说,“前四史”难说完全卒读,但确实是关联着看的。念研究生的时候,按照导师的要求读《文选》,中古时代的大家别集自己一部一部读过来,后来写道家庄子的博士学位论文,也是先通读了一遍《诸子集成》之后觉得心里有些底了才着手的。
中华读书报:对您的影响比较大的书有哪些?
陈引驰:我读书兴趣一向多歧,好像一时很难指实哪些是影响深、作用大的。如果分阶段谈,留下较多印象的,大概是小学读《水浒》等传统小说;中学读俄罗斯、法国、英国文学比较多;高中开始读的《小逻辑》等德国古典哲学对自己的思考有一定影响,这延续到整个大学阶段对西学尤其是现代思想的阅读,这中间萨特的哲学和文学对自己那时的人生观有很大的刺激;本科阶段在西方文学和思想之外,读了许多近现代的学术研究著作和古典文史基本典籍,还有家里1957年版的《鲁迅全集》;研究生乃至后来忝为人师的时候,逐渐集中到有目的的读书,1999年在哈佛面对图书馆和书店中铺天盖地的各种典籍,断了关切西学的念头,主要精力都在读中国古典了,但相关的研究则不分中外,对于20世纪以来的海外研究也还算比较熟悉。
中华读书报:在《庄子讲义》的结尾,您郑重写下:“真正的经典是处在始终不断的诠释之中的。”您是如何读经典的?
陈引驰:说“真正的经典是处在始终不断的诠释之中的”,其实并不特别,西方学界有一种说法:整部哲学史都是对柏拉图的读解。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就是因为它有持久的生命力,是活着的,能经受后世的不断解读,发掘出真实的意义来;正是在不断地诠释之中,经典才在历史和现实中发生作用。假设读《论语》这样的经典,仅限于它本身的文句,而回避甚至排斥了两千年来比如朱熹等大儒的诠释,它的意义和价值势必折损殆尽。说到阅读经典,面对不同的类型,似乎该有不同的因应方法。比如《庄子》这样的子书,固然有很强烈的文学质素,但首先要关注的还是其观念和思想。我在讲文学史的时候自然一定会谈到《庄子》,但主要并不是谈它的文学性表现,而是谈它对历代文人有启示而发生影响的那些观念和思想。读《庄子》,最好围绕着这样的目标主轴进行。
中华读书报:能否结合《庄子》谈谈阅读方法,如何做到“始终不断”地“诠释”?在持续重温的过程中您有哪些收获?
陈引驰:比如读古典,我们首先要过语言关,对语词和文句的准确把握是基本的,但涉及到《庄子》,我们尤其要关注“道”“德”“命”“性”“天”“人”等等的涵义,通贯全书予以把握,这是由语词而观念、思想的一条路径。进一步,我们读到篇章的层面,如《庄子》这样经过较为漫长而复杂的编辑过程而形成的著作,有必要注意到现今流传下来的三十三篇,并不具有同等的性质和价值,不得不承认有些篇章是相关断片的缀合,就该篇而言并未构成意义的有序展现,所以我们着力去读解和诠释的应该是首尾完整、意脉连续的那些篇章,我在书中细致疏释的,就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秋水》等,而将《庄子》书中见于别处的能与这些核心篇章相互诠释的段落,援引过来加以印证。最后,这些重要篇章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也有待诠释。许多研究哲学的学者聚焦于《齐物论》,有的则比较重视《大宗师》或者从《人间世》切入。但我更关注《庄子》这部书构成的思想架构,所以特别揭示“天道”在万物之“性”中的呈现这一脉络,所以就《庄子》的篇章而言,强调“逍遥”为主而“齐物”为辅的思想核心——这也是符合《庄子》最后的《天下》篇中评议庄子的意见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前一句就是“逍遥”的真义,后边三句形容的就是“齐物”的姿态——这样的认识,即是在细究《庄子》本文,逐渐剥落基于各自立场而形成的种种分歧观点之后而持有的。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理解经典作品于当下的意义?比如《庄子》,今天的读者如何有效阅读?
陈引驰:今天我们读经典,不是因为这些典籍拥有经典的大名号。马克·吐温有一句笑谈:经典是人人知道应该读,却都没有读的东西。经典之所以重要,是它包含着它产生时代中人们的经验和智慧,而在此后的时间之流中仍然具有其生命力,一直绵延至今。或许有人会说,我们与过去的时代相隔悬远,那些既往的经验和智慧对今天已没有意义了。但这种截断古今的观念,在今天应该已经不能成立了。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联系是无可否认的,今天的现代包含过去传统的因素,传统是我们自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两者之间没有截然的分隔。而且承载着传统的经典的意义,是需要今天的我们去发掘、阐扬的,传统不是死的,而是在一代代人的认同和传承之中生生不息。我曾经说过:“当今世界的多姿多彩,在很大程度上,是过去多元多样的文化传统所引致的。
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文化不是我们今天的负担,而是今天我们的资源,我们每一个人的资源。我们的生活理想、伦理观念、审美情趣,在很大程度上还与传统相关联,影响着我们如何界定幸福美满,影响着我们如何待人接物,影响着我们如何愉悦身心。”在这样的想法基础上,我对今天的读者读经典,持非常开放的态度。比如《庄子》,若是完全不熟悉的孩子,就不必上来便读成篇的文字,从书中层出不穷的成语开始也很好,鲲鹏展翅、白驹过隙、朝三暮四、沉鱼落雁……这后边蕴含的意味能有一点接触、有一点兴趣、有一点喜欢,就好;然后不妨是段落,比如“庖丁解牛”是成语,其概括的故事,单独提取出来往往被认为含有熟能生巧的意思,其实有些片面,但也不要紧,经典的意蕴原本就有多方向申发的可能性;如果接着看过包含庖丁解牛在内的一连串寓言的《养生主》,我们可以了解它喻指的是在充满凶险的人生旅程中应当避实击虚、善于趋避,走出一条对自我伤损最小的道路——这就比较接近《庄子》文本原来的意旨,对读到它的人具有了更大的人生启示;到这时,或许我们就抵达了如今阅读经典的真正目的吧,当今的一般读者不是要进行深入的学术理解,而是期待从阅读经典中获得对当下自我的教益与启发,当然这不应该在以今律古的随意夸说之中获得,而是在尽量准确把握经典本义的前提之下,也就是说,在能“照着讲”的同时,很好地“接着讲”。上边提到的各层次的阅读,对于《庄子》这部经典来说,或者是抓住了部分“真实”,或者把握了整体的“真理”,在我看来,只要是读者能有收获,不妨都是“有效阅读”。我曾打过一个比方,人们都倾向于嘲笑“盲人摸象”所获得的片面性,但其实所触及的都是大象的部分真实,如果能整合这些片面的感知,那它们就是获得对于大象的真知的合理路径了。
中华读书报:我们注意到您还出版了《你应该熟读的中国古诗》《你应该熟读的中国古文》等作品,能否概括一下,什么样的作品是被您纳入到“应该熟读”的范畴?
陈引驰:那两部书是为对传统诗文没什么基础的孩子们做的,所以有特殊的选编考虑。我是想在紧贴教材的教辅类书之外,提供一种能让小朋友们有一点儿不那么刻板的感知的读物;同时篇幅不能太大,我个人认为,现在孩子最大的问题不是学习得不够,而是过度学习。一个人的成长需要虚实结合,你把他/她全部填满,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我就想量不要大,我们都有学习的经验,学的过程其实也是经历不断的更新、淘汰、遗忘,所以量不代表什么。最后诗、文各仅一本,诗263首,文章不足百篇。选择的时候,设想得其实很简单:第一要美,佶屈聱牙、繁复纠结,读起来很辛苦,为什么要孩子去读?美是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接受的东西,放在今天可以化用,读古诗文的过程应该能体会、汲取文字之美。第二要古今沟通,选择的诗文起码要比较容易理解,所呈现的基本感情与价值观念与今天还能接榫,不然可能破坏孩子们作为现代人正在成长中的内心秩序。所以这两本书,不是诗歌史、文章史意义上的选本,而是提供人们培植基本古典文学素养的读本。
中华读书报:您博览群书,私人藏书是否也很壮观?有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书吗?平时用什么方法整理书籍?
陈引驰:我自己买书大概从刚入初中就开始了,所以累积起来的各种书确实很多,不过绝对不是朋友间最多的,我也从来弄不清有多少本。这些书都是自己有兴趣、想读的,现在翻看它们,大多能记得当初之所以购买的缘由和相关的人与事;但因为从无特别的版本上的追求,所以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品种。说到书的整理,确实是面临的很大的麻烦。家里的书经过分类整理,所以大致还有秩序;但买来堆在学校的研究室和两处办公室的书,却真的陷入混乱的状态,常常明知我有某一册书,但搞不清塞在哪儿了。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或学者,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陈引驰:古往今来,读过其书,想见其人的列数起来,怕太多了。左右为难,无法抉择。如果一定要选一位,或许是莎士比亚,想问他那些剧本究竟是否出自他的手笔,到底他写出了几部。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陈引驰:以前常常外出参加学术活动,临行前往往对挑哪两本书带着路上读而选择困难。面对这个问题,也不例外。想就随手抓吧,希望是《庄子》、杜诗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中华读书报:假设策划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陈引驰:熟悉的朋友大致知道,餐叙的场合我基本持随喜的态度,很少特意排斥谁,所以只要看得上的且有趣的都行,即使他们之间是冤家对头。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