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绵延千年,孩子牙牙学语之时,家长往往就会引导其背诵一千多年前古人的经典诗歌。这样的无缝对接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辛晓娟老师看来非常了不起,她说:“我们是习以为常了,但是放在世界范围内,有哪个民族能够如此?”
辛晓娟是一位年轻的副教授,她的主要研究领域为隋唐文学、诗体学等。她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她以笔名步非烟创作了大量的小说、剧本和歌词作品。她还积极参与各类文化活动,曾担任央视大型诗词文化节目“诗词大会”的历届题库专家及“经典咏流传”的总编剧和文学顾问等职务。
于辛晓娟而言,历史是理性的,诗歌是感性的,她相信诗歌有连接整个民族情感与记忆的力量。那么,那些光彩夺目的大诗人在他们的时代是如何生活的?有着怎样的衣食住行?辛晓娟在唐诗中穿梭,通过诗歌还原唐代那些著名诗人的生活场景,并将这些思考和研究融汇在她的新著《人生得意在长安:诗说大唐》中,为读者呈现出了唐诗背后的时代画卷。
创作经历有助于了解诗人的细腻心思
辛晓娟在唐诗研究中有很多创见,这在11年前她的著作《杜甫歌行艺术研究》中就大有体现。比如杜甫喜欢模仿友人擅长的诗风做诗,然后将诗赠送给对方。对于这一心态的把握,辛晓娟坦言自己的创作经历有助于了解诗人的细腻心思,“我原来在创作的时候,偶尔也会去模仿朋友的文风,有时候会有一种较量感,比如你写得很细腻,我就要写得更细腻,然后寄给你看,会有这样一种心态。看杜甫的作品,比如他写歌行体的时候,有几首诗写得比较像李白,他去表达自己豪迈、仙气的一面;有的诗又有岑参奇绝的一面。”
在辛晓娟看来,杜甫说自己“转益多师”,其实就是不断学习。“杜甫不是一个天才型的诗人,他靠不断学习和努力,达到了和天才比肩的位置。李白是他的偶像,李白很早就靠天分站在了山巅,杜甫则是吸纳优秀作品,向一切优秀的人学习,最后从另一条路同登绝顶。”这样看来,两位大诗人不同的成就之路,本身就值得后人学习。
那么,诗中的大唐,从何时开始记载与日常相关的琐事呢?辛晓娟说,这问到了文学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写诗到底为什么?“其实中唐是一个分界线。中唐以前大家写诗更多是抒情言志,中唐以后大师们开始愿意把日常写在诗歌里,尤其是元稹和白居易。盛唐人觉得写诗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但中唐人认为写诗是日常。日常的书写无形中记录了长安城的历史。”
【住】
经济条件不一样 选择住地也不一样
辛晓娟说,唐代的长安城格局东贵西富。因为地势不平坦,东边较高,西边较低。古代排水也不发达,一下雨雨水就向西流,所以贵人愿意住在东边。“长安城里有六条高坡,建造长安城的设计师觉得这几条高坡像易经的乾卦六爻,天然适合建造帝都,又是东高西低,所以这六条高坡的地段房价特别贵。”长安城有非常好的集市,西边有西市,东边有东市,东市卖的是奢侈品,西市卖的多是舶来品。“因为西边连接着丝绸之路的起点,所以西边是商业中心。”这就引出了诗人们“住”的问题。
辛晓娟说,每个诗人的经济条件不一样,像著名诗人陈子昂是个富二代,他的父亲是四川的地方富豪,不仅富有,而且好施舍,由此养成了陈子昂的富家公子气。他的觉醒来自于一次忽闻读书声。“陈子昂十七八岁还在家乡逍遥自在地当侠客,直到有一天他喝醉了,回家时不小心走错了路,走到了当地的学堂前,听到里面朗朗的读书声,陈子昂突然感到这才是我人生的价值所在,于是他马上绝交了酒肉朋友,开始在家读书。没多久,就去长安城赶考了。”陈子昂到长安城住在宣阳坊,距宣阳坊不远就是娱乐中心平康坊,“相当于酒吧一条街,它的右手边就是卖奢侈品的西市,贵不可言。”
辛晓娟又提起另一位诗人杜牧。杜牧是官二代,唐代有一句俗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就是说杜家和韦家这两个豪姓,离天子的距离只有一尺五,很有权势。杜牧自己却经常哭穷,有一次他给宰相写信说,我家虽然有钱,但传到我这一辈,兄弟姐妹分家产,我已经孤贫又孤贫,只在安仁坊有旧宅30间。“安仁坊距离宣阳坊没多远,他有繁华地段的30间房,还说自己孤贫,不能不说有点儿凡尔赛。”
唐代的普通文人,就住得远一点儿了。“很多文人住在城南靖安坊,那里房子便宜。比如韩愈,就住在靖安坊。韩愈买一套房子很不容易,他24岁中进士,和陈子昂差不多,但他家里贫穷,父母去世早,他是由嫂嫂带大的。韩愈24岁开始在长安租房子住,直租到49岁才存够钱在长安买了一套房。”所以韩愈提到房子很激动,“他激动得专门写了一首《示儿》诗:‘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他教育儿子,你看我辛辛苦苦30年终于买了房子,你不一样,你继承我的,生下来就有房子,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关心的李白、杜甫住在哪儿?辛晓娟说,李白在长安没买房,一直住在旅舍里,后来当了翰林供奉后,就住在宫廷里了。杜甫更没有房,他一直旅居在长安,“他们俩都是没有在长安久住的人。”
【行】
骑驴骑马,不只是看心情
房子好不容易买了一个,接下来另外一个好奇,他们在长安城里如何出行?
答案是:马和驴。
“你看杜甫写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贺知章喝了酒之后还骑马,结果出交通事故,掉到井里面了。李白说自己是‘章台走马著金鞭’,不仅骑着马,还有一条金鞭。李白这个马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五花马是很名贵的。杜甫就不一样,杜甫说自己‘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
怎么有骑马的,又有骑驴的?辛晓娟说,还是经济实力的问题。“在长安城里生活,想买匹马,首先不是每个地方都能买的,还得去西市或东市,这两个集市有专门出售马匹以及马匹所用工具的。但买马有很多要求,不是随便就能买的。”
辛晓娟说,首先不能私下交易,因为唐代马是管制商品,是战略物资,可以买,但要向政府报备,而且政府会给一个指导价,不能乱卖。买卖时还要签合同。“那个时候是立市券,相当于现在的合同。正式的合同上要写明价格,马的毛色、年齿、特征等,甚至哪里有块疤,都得写清楚。也要有售后服务:买卖双方要遵守‘三日内听悔’,咱们今天是七天无理由退货,唐代是三天。”
如果忘了立市券会怎样?“官方会追究责任,买家打四十板子,卖家打三十板子。”
唐代买一匹马要多少钱?辛晓娟说,唐代初年和中期不一样。“在元和年间,白居易、元稹他们生活的时期,一匹普通马是6万至10万钱。如果遇到千里名驹,花上百金也不足为奇。唐代一两黄金等于8000钱,百金就是80万钱,可以买一万担大米,是一笔巨款。”
为什么我们经常看到诗人骑驴?是因为驴便宜?“确实是原因之一,驴是马的平替。一匹马要几万钱,一头驴的价格不到其1/10。”辛晓娟接着说,骑驴还有一个原因,唐代只有比较高级的官员才能骑马,如果是白生、平民,有钱也不让骑马。但后来又有转变,骑驴不再是因为人穷,或不让骑,或不擅长骑马,而是一种文人腔调。“这要归功于文人共同打造出了骑驴比较仙的形象。唐代故事里有道士常骑驴,比如张果老;文人,比如李贺。李贺个子高,手指细长,身体瘦弱,他每天骑着毛驴在后山觅诗,有灵感就写下来装在锦袋里,营造出了仙气飘飘的破碎感人设。”
“其实李白也骑过驴。有一次李白骑着驴走到华阴县,冲撞了华阴县令的车队。县令让人把李白拦下来,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大胆,敢在这儿骑驴!李白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不能不说李白就是李白啊!“从那之后,很多文人都喜欢骑驴了,不是不能骑马,而是就想骑驴。”
在唐诗中,辛晓娟还看到有侠客骑驴,看到豪华牛车。侠客的驴是法术变出来的,豪华牛车则是大家摆阔用的。因为牛拉车虽然平稳但走不快,但坐车人要的就是慢慢走,炫耀的不是车,而是人。辛晓娟说,《明皇杂录》里讲到杨贵妃姊妹的牛车,里面金玉堆砌,还有精翠点缀,“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十万贯可以在长安买栋四合院。结果导致了一个结果:车被装饰得太重,牛都拉不动了。
【上班】
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 脸上都是灰 一点威严都没有
如此说来,唐代很多诗人都当过官员,那么他们怎么去上班呢?辛晓娟说,先说结论,他们上班非常困难和痛苦。
辛晓娟先剖析长安方位。大明宫在城的东北角,一般的文人官员住在城南,他们的通勤距离大概有十几公里。再从上班时间看,唐代的早朝时间一般在六点到八点之间,要赶上上朝时间,大概四点就得起床。“平常日子还好,如果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那可就遭了罪了。”
辛晓娟以白居易为例。白居易在元和年间担任太子左善赞大夫,要到太子东宫去上班。他就曾写诗吐槽,说早上起来鼓还没响,唐代的管理制度规定,敲鼓之后坊门才开,所以他起早了也出不去。他着急,坊门一开就像冲刺一样往东宫赶。“白居易骑马,但是一匹瘦马,走不远,使劲打也跑不快。”
后来白居易去大明宫上班,一年冬天他提着蜡烛从他的出租房出发往大明宫走。“有钱人可以雇人帮忙提蜡烛,白居易是自己提蜡烛。”当时长安城的路面没有硬化,都是土路,一遇雨雪便泥泞不堪。“唐朝对宰相有一个优待,就是朝廷会用白沙子从大明宫一直铺到宰相家门口。”白居易不是宰相,但他和宰相有一段同路,沙子路比土路少泥泞,但下雪天会非常湿滑。
白居易写诗:“上堤马蹄滑,中路蜡烛死。十里向北行,寒风吹破耳。”“寒风吹破耳”是因为终于走到大明宫门口也不能歇,要站在那里等皇帝准备好了才能进去。大唐王朝,堂堂朝廷命官,在大明宫门口,没有一个地方遮风避雨,一旦遇到刮风下雨,这些官员眉毛胡子上挂着冰碴子,脸上都是灰,一点威严都没有。辛晓娟说,直到元和年间,白居易、元稹等大臣都反映这太不像话,将此事上书朝廷,才争取到一个棚子。
辛晓娟说,到大明宫口还不算完,进入宫门,还有一条长长的门道,穿过门道再向前走,是一座可以容纳数万人的巨大广场。到了这里,即使是宰相也不能骑马了,所有交通工具放下,全体步行走过去,那个长度大概有公交车一站地的距离。
好不容易走完广场,面前是一条四米多宽的水渠,上面有三道桥,过桥之后到含元殿。到此辛晓娟补充说:“不是每一次上朝都在含元殿,只有重大节庆才在含元殿。”
假设赶上了大型节庆怎么样?“含元殿的地基有五层楼高,上面的建筑是16层。没有电梯,只能爬。含元殿门口有两条阶梯,这两条阶梯从很高的含元殿上垂下来,时称‘龙尾道’。”
龙尾道有多远?78米。
据说著名书法家柳公权就在一次爬龙尾道后体力不支了。“柳公权当时80多岁了,早上没吃饭,又爬了78米的龙尾道,到了大殿前后,已是气喘吁吁、精神恍惚。那次是一个宣布皇帝封号的盛大庆典,皇帝的封号本来是‘和武光孝皇帝’,柳公权却说成了‘光武和孝’。结果被御史弹劾,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人】
他们在生活里留下的痕迹更为光彩夺目
辛晓娟从唐诗去看唐代人生活的同时,也在思考国人喜爱唐诗的原因。“我们爱的仅仅是‘九天阊阖开宫殿’的华丽宫殿,爱的是‘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山河壮美吗?我觉得不单纯是这样的,我们更爱的是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
辛晓娟感慨:“人才是诗,人也是永远读不完的书。李白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杜甫也是,所以只读他们的诗我觉得是不够的。他们的一生给后世人们的审美带来的启迪,比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千首诗更加震撼。我们会遐想,在那个时代居然出现了那样一个人!”
辛晓娟在书里专设一章书写对于唐开元盛世的思考。“唐的盛世到底盛在哪里?是经济发达、地域广阔?我想不单是这些,它还盛在人物。这些诗人在生活里留下的痕迹,才是更为光彩夺目的。”
“仅以天宝三年为例,这一年杜甫在长安写下了《饮中八仙歌》,他看到了这些神仙一样的人物。这一年李白44岁,刚刚放还,离开了长安。这一年的夏天,李白和杜甫在洛阳相遇,与高适一起开启了一场文学史上的壮游。这一年王维刚过不惑之年,开始经营他的辋川别业。这一年岑参以第二名的成绩考中了进士,意气风发。而如果我们在这一年把目光不局限于诗人的话,有一位将军叫做王宗汜,他正接受朝廷的封赏,因为他在前一年击败了突厥军队,从此塞外安定。同是这一年,郭子仪中了武举,准备大展拳脚。”
说到此辛晓娟悠然神往:“如果我们回到天宝三年的长安城,可以听到李龟年唱着新曲,董庭兰弹着琵琶,公孙大娘正在向弟子们传授剑舞的奥义。怀念那个时代,更多是怀念那个时代熠熠生辉的人物。我愿意从人出发,从他们的作品出发,看他们在那个时代遭遇了什么。”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王勉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