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首部泛障别残健融合戏剧将亮相乌镇戏剧节 超七成残障演员舞台上挑战人生“不可能”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9-18 21:16

剧终,温暖的场光亮起,掌声连绵不歇。

台上,有演员牵起导盲犬,有人拽出盲杖,有人转动轮椅。17名演员排成一道直线,手拉起手,鞠躬谢幕。

著名导演赖声川坐在观众席前排,与身旁其他几位评委一样,被这部剧“吓了一跳”。

2024年3月,北京乐意剧团的原创话剧《逆转未来》从百余部剧本中脱颖而出,参加南京新剧荟的竞演。

除导演外,乐意剧团成员都是话剧素人,有设计师、图书馆员、网红主播……其中,近七成人是残障人士。他们笑称自己“前途无亮”、“人生轮转”,或者“两耳无闻窗外事”……

这样的话剧,在中国绝无仅有。

3月24日,赖声川宣布,本届南京新剧荟最佳剧目奖得主是《逆转未来》。在评委们的推荐下,今年10月,《逆转未来》将登陆中国顶级戏剧殿堂——乌镇戏剧节。官方宣传称,这是国内第一部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9月21日,剧团的第二部原创话剧《我选择出生》也将在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首演。

30岁的程序员王瑜是一名听障者,从小与语言搏斗。27岁的有声书演播者王小敏是一名视障者,他曾认为看不到就难以表演。他们和剧团大部分成员一样,都没想过自己能演话剧。现在,观众“返场”呼声渐高,乐意剧团成员在舞台上的笑容也越发自信。

剧团发起人孙妖妖希望,戏剧能成为沟通残障人士和健全人的桥梁,在排演的过程中,用生命影响生命,让融合更加容易。

根据中国残疾人联合会数据,我国残障人士总数有8500多万。剧团的导演说:“做戏是给人看的,快乐是自找的。少些侧目、多些关注,身边就会多出8500万张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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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手”好戏

2023年3月,29岁的程序员王瑜发现,北京乐意剧团的表演课招募残障学员。

王瑜是一名听力障碍者,她想来看大家表演,于是报了名,没想到去了发现得自己学表演。

第一次上课时,王瑜安静地坐在60余名学员之间,不主动讲话,只是听着、看着。

课堂最后,王瑜被老师马岩请上台,尝试表演“与爱人发生误会后,重归于好”,她腼腆地来到教室前方。

表演开始,王瑜进入状态,耷拉下头,眼里逐渐泛起泪光。一努力微笑,眼泪就夺眶而出,她边哭边笑,肩膀颤抖。

看她真情落泪,教室里掌声一片。王瑜眼睛又红又湿润,觉得表演挺过瘾。后来她每堂课都尝试表演,乐意剧团的编剧高原开玩笑说:“你演得太好,我要提前录用你。”王瑜听了很开心,但仍对自己的能力半信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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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瑜(前排右)在表演

5月底,表演课结束,王瑜加入乐意剧团,参与原创话剧《逆转未来》的首轮创排。她表演出彩,个子又高,身形匀称,被选中反串主角罗天然。

剧中,罗天然遭到歧视,因为他是个四肢健全、耳聪目明的男孩。

《逆转未来》是一部“科幻爽文”。未来世界,一场灾难过后,人口稀少。女性因能生育,成为强势者。同时,大部分新生儿出生即有残障,但科技发达,残障者因此获得了接受身体改造的机会,他们普遍使用电子义眼、电子耳蜗、高级义肢和轮椅,视力、听力、行动速度远超健全者。

然而,健全人因无从接受改造,逐渐沦落社会边缘。

罗天然高中成绩优异,但大部分大学不接收健全人。想找工作,除了按摩和开大货车,没什么选择。喜欢的姑娘有残障,他配不上。

罗天然的父亲不甘让儿子永远低人一等。一夜,罗父醉酒,操起电锯,要锯掉儿子一条腿,好让他接受肢体改造。两人争斗起来,罗父反受重伤,罗天然被捕,成了弑父的嫌犯,接受法庭审判。庭上,控辩双方请出6位证人,逐步还原出当晚的真相。罗天然是否有罪,则留给观众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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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马岩在指导王瑜(左)和白马(右)练习打戏

故事是极端的。但罗天然的处境,仍让王瑜感同身受。

1994年,王瑜出生在北京。孕期,母亲用药不当,造成王瑜后天性耳聋。

她的父母都在京打工,一家人四处求医问药,也没治好她的耳朵。家人不敢带小王瑜出门,怕她被指指点点。

学话的关键期,听不到,就说不出,听不准,就说不对。母亲没放弃让小王瑜说话。三岁左右,王瑜戴上助听器。

屋檐下,小王瑜坐在母亲膝上,摸着母亲的下巴听她说“b、p、m”,小王瑜试着模仿,母亲的巴掌就落在背上,因为她说错了,但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的唇型明明看上去都一样。

从幼儿园到初中,王瑜都是普通学校的特殊小孩,她戴着助听器,配合读唇语才能“听懂”。为了让她听清,老师把她放在第一排。但有时也会看不到唇型,就听不懂。

校园霸凌也环绕着她。小学,有同学看她不会说话,就欺负她、笑话她。初中有同学一见到她,就拖起腔调,学她说话。王瑜很委屈,那段时间,她的嘴角总是下垂的。

但王瑜不服输。她大声苦练两三年拼音,连过年时都不肯休息。每个音、每个字,她都要练上百遍、上千遍。

王瑜高中转去聋人学校读书。高三那年,她拔了网线、电线,写下保证书:“本人一定要考上理想大学,否则后果自负”。放学后,父母都已睡熟,王瑜还点着小台灯刷卷子。

她顺利考进“聋人小清北”——天津理工大学聋人工学院,学习计算机。有了新朋友的温暖相伴,王瑜学会了手语,也渐渐走出少时的阴影,毕业后入职一家国企做程序员。

王瑜能讲话、能打手语,还能做翻译,她自嘲是“聋人中的E人,听人中的I人”。语言带给她的障碍仍未消散。工作时,王瑜与同事背对背,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每天默不作声。参加聚会时,人多嘴杂,她听不过来,也不懂朋友们在聊什么,见她们在笑,王瑜便跟着假笑。

表演话剧台词多、又要和人对话,对王瑜来说是一场挑战。

2023年7月15日,话剧《逆转未来》在北京的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首次演出。

王瑜穿上一身黑色运动服,鸭舌帽遮住眼睛。上台前,她紧张得手指都要抠烂了,不敢看观众。台上的90分钟,她只顾得上想接下来说什么词,做什么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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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瑜(右)在表演

演出结束,王瑜和16名演员手牵着手,站成一线,塞满小小的舞台。现场掌声爆发,经久不歇。

灯亮起来,王瑜发现观众区挤得像晚高峰的地铁。150个座位都坐满了,有些观众贴墙站着看,更多人堆在观众席侧的入场区,伸着脖子眺望舞台。

演员们在台上张开手指,把双手伸到脸庞两侧,轻轻翻转,这是手语“无声的鼓掌”。热情的观众们纷纷学起来,掌声稀落了,现场氛围却更加热烈。

演出后,有“小迷妹”加王瑜微信,告诉她,“你的发音非常清晰,表演完全把我带进戏里了”。

还有观众久久难以忘记王瑜的台词:“你怎么会明白,我的生活、我的风景,从来都只有这一种!”那名观众说,王瑜这句台词以及表演中传递出的愤怒和绝望,几乎使他窒息。

过去的一个月,下班后,王瑜总是坐在平房屋里背台词,母亲在院外刷手机,不时给她纠正发音。王瑜先把台词练熟,再去排练。然而面对他人,她仍不敢开口。排练下午1点开始,总要加练到天都黑透。

但剧团没有一个人抱怨,都在鼓励王瑜:“慢慢来,再试一遍,说错也没关系。”

此前,“残障”让王瑜感到,很多事,包括表演,对她来说都“不可能”。来到剧团后,王瑜逐渐尝试抛却残障身份,直面自己的缺陷和闪光点。她想,如果敢向往、敢去做,总有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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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演后现场观众热烈鼓掌

投身表演,成了王瑜沉闷生活中,难得的释放时刻。

2024年最新一轮演出中,王瑜的角色调换为罗天然的母亲,在剧中她是聋人。下班后的地铁上、饭后散步时,王瑜都兀自练习着手语台词,她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演出前,王瑜关掉了助听器,重返聋人世界,全身心与面对家庭惨剧的罗母同频共振。谢幕后,台下的观众欢呼、鼓掌,纷纷向她竖大拇指,王瑜只是怔怔呆立台上。大家问她,是不是哭了?王瑜才发现,十几分钟过去,她还没从戏里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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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瑜在表演新角色

要“剧”成一团

“我们是做残障公益的,排话剧的初心是赋能残障人士。”乐意剧团的发起人孙妖妖眼神坚定。

她身型如孩童,坐在沙发上,双脚悬空没有落地。

“这孩子活不过3岁。”医生这样告诉她的父母。

1988年,孙妖妖出生在济南。几个月大时,她被发现有先天性心脏病,心脏长在右边,器官位置都与常人相反,肝是水平的,没有脾。她是罕见病患者“镜面人”,出现概率是百万分之一。

从小学起,孙妖妖逐渐脊柱侧弯。然而,心脏病和身体构造使她无法接受矫正手术,最终导致肢体障碍。

多种疾病影响下,走200米,她就体力不济,日常多用轮椅。每天她要准时吃三顿药,每顿一大捧,来维持生命。

十几岁,家人放弃她,“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孙妖妖不服。她给自己起名“妖妖”,想和神话里的“妖”一样,有强大的能量和生命力。

“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孙妖妖的回答是,“不接受命运馈赠的疾病,并与它抗争”。

家人想让她开个小卖部,维持生计,但她不想缩在小小的柜台后,一辈子一眼就望尽。

2012年,孙妖妖开始北漂。2014年,她与朋友合拍纪录片《寒鸦》。其中一位主角是从未独立出门的肢体残障者,在家中一困就是36年。

孙妖妖深受震撼。她想,像这样锁上心门、缩进家门的残障人士太多了。她想帮助残障女性融入社会,便于2019年,与朋友发起成立公益组织“乐益融”。

通过乐益融,孙妖妖做过多次残障人士融合培训。但她发现,活动中,有些参与者鼓舞振奋,像“打了鸡血”。可一旦返回生活,依然会遇到障碍,他们又感到自己无力走出家门。

孙妖妖意识到,该做些“持久赋能”的长期项目,因为“陪伴对每个人都很重要。”

她想到话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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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妖妖在工作

2022年秋,孙妖妖找到青年导演马岩,没谈好处,没谈目标,只说“排一部话剧,为残障人士写个爽文”。马岩没有多问,一口答应。

但马岩的经纪人劝孙妖妖别只排话剧,要办就办个剧团。“几十人演完就散,你不希望,演员也不希望。”

孙妖妖这才明白,原来她应该办剧团。这样不仅能演话剧,还能办活动、开工作坊,能滚雪球一样,带动更多人持续参与。

于是,孙妖妖发起了乐意剧团。“乐意”,旨在鼓励大家,快乐、真诚、自在地表达自己。她希望,乐意剧团能用生命影响生命,让融合变得容易。

乐益融的理事高原是媒体人,业余写小说,孙妖妖请她做编剧。2022年12月,高原用一周时间写完了《逆转未来》。

为了招募演员并提前培训,2023年3月起,乐意剧团举办了十期戏剧表演课工作坊,由马岩和他的演员朋友们授课,内容涵盖台词、肢体、情感等表演基础内容。

66名学员来到课堂。6月,课上17名话剧素人加入乐意剧团,成为《逆转未来》的首班人马,其中7成是残障人士。

“我想,舞台是人人都向往的。残障人士更渴望,但总是遥不可及。”孙妖妖说,“我们想打造一个无障碍的舞台环境,刷新人们对舞台的认知。”

她说,其实,物理空间没有办法隔绝残障人士走出家门,只要有一颗向外界敞开的心。“我们鼓励伙伴们向外界表达需求、表达渴望、表达自己。剧团所在的地方,就是最没有障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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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意剧团第一次戏剧工作坊

极简爽剧不简单

导演马岩和执行导演赵春悦,是乐意剧团里唯二的戏剧从业者。

聚起不同障别的素人同台表演话剧,在国内几乎没有先例。但马岩觉得有法可循,“先专业,再梦想。”

导演们首先要解决语言和沟通问题。

饰演罗天然的王瑜要和剧中“父母”一起演戏,然而罗父的演员白马是盲人,罗母的演员李宁是聋人。王瑜可以对李宁打手语,对白马说台词。然而,白马说词李宁听不到,李宁打手语白马看不见。

马岩指导白马先“颓废倒地”,说“如果你生下来不是这么胳膊腿儿齐全的,那该多好啊……”,语毕,痛锤三下地板作为信号,李宁看到即可上台。她打完手语,表演“气得跺脚”,白马听到即可接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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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岩在为演员讲戏

导演们还在剧中增设了翻译这个角色,由视障者丹丹扮演,把聋人演员的手语台词实时转播成口语,让剧情进展和观剧体验都更加顺滑。

赵春悦要培训演员,让他们的“声台形表”都能过关。

上台后,眼睛不能乱转,走路不能闲逛。王瑜生活中爱皱眉、爱驼背,全被赵春悦监督着改掉。

首演前,王瑜说起台词还是发怵。赵春悦一对一给她调整。“台词里的‘没有义肢,没有轮椅,没有电子眼’,这三样东西都要说清楚,给观众反应的时间。”

对王瑜来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语言培训。越来越多的人告诉王瑜,她的声音愈发清亮利落。

视障者往往难以摹仿表情和肢体动作。通过描述和触摸,赵春悦指导丹丹弯曲手臂、放到身前,表达“开心”;张开嘴巴、后倾身体,表达“惊讶”。

丹丹感到,此前不知道如何表达的东西似乎在萌芽,再琢磨一下,还能有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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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悦在为演员们讲解舞台环境

剧团还常要应对场地设施带来的挑战。

部分场地只有台阶、没有坡道,剧团只得抬轮椅。有的剧场后台没有坐便,轮椅使用者要出门使用无障碍厕所,往返要花十分钟。

有次,北京一家艺术馆邀请剧团来做活动,但场馆不愿让导盲犬入内。剧团反复沟通,“它们不是宠物,可以进入公共场所”,导盲犬才得以入馆。

更限制导演组发挥的,是剧团没有经费。

马岩决定,《逆转未来》要打造极简舞台。布景只用三把椅子,随地取材。道具不过一个玩具电锯,几幅塑料眼镜。演出服装,来自演员的衣柜。就连化妆师,都是赵春悦充任,男演员的妆直接省了。

舞台背景同样简约,仅有一块深灰色幕布,没有任何色彩图画。但剧团在上面投影打出白色中英双语字幕,随演出进程实时更新。舞台左侧,剧团请两位手语翻译者轮值。条件允许时,还会请来口述影像,为视障者描述舞台场景。这些不简单的安排,使更多观众流畅地欣赏演出。

正式演出时,音乐、灯光必须卡得严丝合缝,才能保证演员们能捕捉到行动信号。马岩和赵春悦眼睛都不敢眨,随时准备应对问题。

好在,经过严谨的训练,听障者大方说起台词,大开大合打起手语。视障者牢记从哪里出发、走几步、向哪转,他们准确地找到站位,感受着舞台灯下阳光般的温度。

导演们满意且骄傲。他们的素人朋友站在台上,已经有股演员的劲儿。

人来疯

一名微胖男子走上舞台,四下张望,圆脸堆笑,抬手擦汗。

“哎,劳驾,到我了吧?好家伙,这法庭这么大,今天来这么多人呐!”

表演者是王小敏,自称“一个众所皆不知的盲人”。他饰演一位法庭证人。

为了稀释《逆转未来》的悲剧感,马岩把喜剧元素加给王小敏。

“肃静!”

听到剧中法官呵斥,王小敏连连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开货车的,只被投诉过,还没被起诉过呢……”

这句包袱是他自己加的。台下一片轻笑,王小敏暗自琢磨笑声的成分,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是一名有声书演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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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敏在台上

1997年,王小敏出生在北京,有先天眼疾。他是一名孤儿,顺义的福利院把他寄养到延庆一户农家,7岁后,送他去北京市盲人学校读了12年书。

小学、初中毕业,到了中专,王小敏跟大部分盲人一样学按摩。身边人告诉他,“你只能干这个”。

2014年起,他陆续在几家按摩店打工。其中一家早九点开,晚十二点关,来了客人就得揉,一个月能挣三四千块钱。他业绩靠后,干得没意思。

闲时,王小敏听有声书。他从小酷爱语言艺术,13岁时,他收到福利院发的收音机。寒暑假他最疯狂,单田芳、连阔如……他能从早上六点听到晚上十点。在学校,他登台讲相声,曲艺社的大梁,他一挑就是4年。

2016年,王小敏加入演播艺术家周建龙的粉丝群。群友分享录音片段,他抢着听,分析语气、咬字、发声等。周建龙给群友点评出来的问题,王小敏也能听出一半。

他确信自己有天赋。2017年,他找老师学了一年演播。后来,在按摩店里,他支了个小录音棚,上午专门录音,一有演播活动他就参加。有时客人躺在按摩床上,王小敏手上揉着,耳朵里塞着耳机杂七杂八地听。

2020年,他“弃按投鸣”。演播网络小说,每小时百八十块,勉强够吃饭。断炊了,就回按摩店。

但王小敏想做个说书的艺人。喜欢的书没版权,他录着练习,时长超过500小时,没有一毛钱回报。核心粉丝有批评、有鼓励,他就知足。

读了数百万字的王小敏,算是话剧“半素人”。他来剧团,是想“偷艺”话剧,提升演播能力。

2023年春天,前期十堂表演课,对表演有兴趣的他一期没落。7月,首演成功,观众“加场”的呼声越喊越高,王小敏却打起退堂鼓。

因为王小敏觉得,角色设定是货车司机,他演不出来。

有人安慰他,“你台词好,能演。”王小敏很抓狂,心想,那表情、肢体怎么办?

他找导演,找明眼人问,都有答复和指导,但他仍无法建立内心确信。他穿上宽松T恤、抱着膀子,拍下照片,发朋友圈问:“我像货车司机吗?”回复寥寥。

“剧团的核心是表演。如果除了盲人,我演什么都不像,那我在这干嘛?”王小敏问自己。

他提出离开,但仍放不下舞台,继续参与排练演出。渐渐地,他越发享受与朋友相伴的美好,决定留在剧团。

从地铁站到排练场地的路,他可以独立走,但为了让他路上更安全、少绕路,总有明眼人到地铁站接引他和其他视障者。大家一路说笑到场边,有人向他请教台词,有人找他交流演播,与他一起推敲每个字的读法。

更让王小敏惊喜的是,在剧团他收获了一段“不可能”的友谊。演员面试时,王小敏正愁找搭档,就收到条好友申请:“你好,我是聋人李宁,想和你演戏。”

一个看不到,一个听不到,怎么交流呢?迷惑、感动、慌张纷至沓来,王小敏感佩她的勇敢。他们约定,说完台词轻拍彼此,作为继续表演的信号。

后来,他们成为好友,见面时李宁轻轻出声、拍他肩膀,王小敏慢速讲话、让她读唇语。通过微信,两人能进行更多、更复杂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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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面试上,王小敏正在通过触摸感受手语

2023年10月,剧团去天津卫视《辛福来敲门》上节目,大家在化妆间玩嗨了。后台有一把空余轮椅,有效视野范围一两米的王小敏让朋友们坐上轮椅,他推着转圈、快跑,像个疯小子。李宁也坐上去,王小敏听着她的笑声,微微看到,李宁正兴奋地挥舞双手。

“他们对我有种全然的信任。”王小敏感到,人与人的连接能够跨越天生的障碍,共享欢乐和感动。

12月3日,联合国中国残障主题组举办的“庆祝2023年国际残障人日特别活动”在凤凰卫视播出。此前,剧组受邀表演,剪辑后,播出了6分钟。大家都很兴奋,相互比着,“我的镜头有6秒”,“我有10秒”。

王小敏有24秒。他在朋友圈写道,“结果不重要。上台表演是美妙的,与大家相伴是美妙的。比起提升,我更在意的是和你们在一起。”

那时他还不知道,2024年夏天,他又和表演较上劲。在剧团的新剧中,王小敏还演喜剧角色:一个唯领导是从的小职员。

马岩练他肢体。“你回答领导的话时,要‘啪’地一下,挺肚子。“

“是,领导!”王小敏脚踏地板、手拍裤线,撅出圆滚滚的小肚子,找到“条件反射”的感觉。

在马岩的指导下,王小敏第一次尝试用腿夹住文件夹走路。文件夹从腿缝溜下去,马岩鼓励“你能夹住”。这次,王小敏叉开小腿,用双膝夹紧文件夹,脚蹭地面挪动。

候场的朋友坐成一排,看着王小敏,拍起腿大笑。

马岩很满意:“上台就这么演。”

王小敏想,表演和演播还真不一样。慢慢学,慢慢练,提升会不期而至。

“能给朋友带来快乐,我播的小说能给听众情绪体验,演戏也让观众觉得好看,我就觉得我是个有价值的人。”王小敏说。

戏入人生

2024年3月24日,周日晚,南京玄武湖上一处宴会厅里,赖声川打开一个信封。

6个剧组各自围坐一张白色圆桌,盯着他抽出一张纸,展开。

“2024南京新剧荟最佳剧目,”赖声川微笑,“《逆转未来》。”

语毕,录像的乐意剧团成员手机都拿不住了,一桌人跃起身高呼,整个宴会厅都鼓掌庆贺。

22日、23日,《逆转未来》参加了2024年的南京新剧荟竞演。海选时,他们从100多部剧本中脱颖而出,要和5个专业剧组角逐最终奖项。

剧团对结果本来没抱什么希望。这是他们首次离京,首次走进剧场表演《逆转未来》,两天里有400多人来看,观众席还坐着赖声川和演员郝蕾。演出结束后,大巴车满载着剧团成员驶离剧场。他们大笑,狂欢,喊着口号,无视窗外的暴雨。这一趟,已经值了。

乐意剧团成员相互引导着上台。白马站在台中心,喊出感言,声音激动嘶哑:“我们乐意演,你们乐意看,我们是乐意剧团!我们做到了!”

奖杯递给白马,他摸索着接过,用右手高高举起,稳如铜像。

评委们说,剧本引人深思,表演的真诚掩盖了专业的瑕疵,最震撼他们的,则是剧组“拒绝同情”的态度。

赖声川在台侧拈起立麦,轻声说道:“我为《逆转未来》剧组感到骄傲,也为南京新剧荟感到骄傲。戏剧丰富了你们的生命,你们也丰富了观众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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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团成员记录下的颁奖时刻

在赖声川等评委的推荐下,《逆转未来》进入乌镇戏剧节,成为“没有不可能”单元中的唯一一部剧目,将在10月23日、24日登台乌镇大剧院多功能厅,进行两场公益演出。官方宣传称,这是国内第一部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

目前,剧团演员规模达到40余名,残障演员占比仍达七成。剧团已创排出第二部原创话剧《我选择出生》,9月21日,该剧也将登陆国内头部戏剧节,在北京国际青年戏剧节上首演。

对剧团的阶段性成就,孙妖妖很自豪。她估算,剧团的观众早已破千,而直接或间接影响到的人数,可能已经破万。

马岩透露,乌镇版《逆转未来》演员的残障比例约在90%,《我选择出生》则全组都是素人残障演员,但导演们对排演已不再畏难。

“我们有了《逆转未来》的经验,知道怎样协调。”马岩很自信,“孙妖妖和我们有共识,要专业地排演。我们相信残障者的能力,而他们也向所有人展示了自己作为戏剧演员的敏锐度。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在舞台上讲故事的权利交给他们。”

马岩估计,《逆转未来》的历次演出中,约有一半观众是残障者。在南京,市肢残人协会组织了30名肢体障碍者去观剧。其中有一位约60岁的老人怕当日迟到,演出前一天傍晚,剧团还在彩排,他就走进了观众席踩点。

第一场演出结束,他接受了媒体采访:“演得非常成功,第一次有人为残疾人创作了很好的话剧。”对着镜头,他反复说着,想看,还想再看一遍。

还有一次,一位听障观众告诉剧组,“之前我不觉得电影院、剧场、艺术馆这些场合是向我敞开的,家人也觉得我没必要去。”但那天,她感到这个舞台把她接纳,为她说话。

剧中有大量幽默讽刺的台词,比如“我儿子就是不去按摩,就要学最高深的数学!”孙妖妖和编剧高原都担心冒犯台下的盲人观众,但王小敏先帮他们打消顾虑:“读着痛快极了。”

至于“冒犯”了所有健全观众的设定,高原说,“处于优势的健全人,很难主动了解残障者如何生活,直接去讲,也未必有耐心听。如果说这是在“冒犯”,我们也只是想让人发现,世上有人与你想法不同,从而开启思考的空间。”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为了避免这场悲剧,我们能将表针拨回哪一刻,做出些改变呢?”

高原在剧本最后,借法官之口抛出这个问题。

首演的演后谈上,一名年轻的健全女性观众举手要过话筒,主动回答:“我觉得改变的时刻,就是此刻、现在。”

高原没有预设答案,但她欣赏这个回答。

孙妖妖希望剧团能架起一座沟通不同人群的桥梁。起初,健全人冯倩倩觉得,残障人士总是需要帮助,但她不知如何行动。来到剧团,她才知道,残障者的自理能力非常强,能够独立出行,他人仅在必要时伸出援手即可。

一年过去,孙妖妖欣喜地看到成员们状态的变化。她记得,云欢欢来到表演课之初,独来独往,连合照都不拍。现在,他爱说爱笑,俨然是气氛担当。一上台,他是一片瘦薄的身板,红卫衣、黄头发。他阳光的笑容远比轮椅更引人注目。

现在,孙妖妖与演出场地接洽时,总会被问到“需要什么”。孙妖妖心想,其实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舞台。

“乐意剧团,加油——!!”每次演出前,成员们都站成一团,喊出口号提气。二十来只手叠在一起,然后高高扬起,像花朵盛放,期待在更大的舞台上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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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们在谢幕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戴幼卿 实习生 刘晓诺 

摄影/实习生 刘晓诺

统筹/孙慧丽

编辑/王朝
校对/熊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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