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消失的她》得到的评价可谓两极分化,但陈思诚的商业嗅觉显然值得信赖。《三大队》在票房和口碑上的双丰收,又证明了陈导在技法上的日渐纯熟。然而这一次,当他不得不处理更宏大的格局、更复杂的人物,又绞尽脑汁地想要把既往的成功经验一股脑儿地塞进《解密》时,各种破绽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以至于整部电影变得支离破碎、四分五裂。
容金珍与小黎黎、叶筱凝之间的感人亲情,容金珍和容必瑜之间的朦胧初恋,容金珍与小梅之间坎坷的婚姻故事,容金珍与希伊斯惺惺相惜的智力对决,还有容金珍与老郑亦师亦友的复杂关系……把《解密》中任何一条剧情线单拿出来,似乎都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可遗憾的是,它们无一例外地滑向了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小黎黎一家是如何接纳外人金珍的?容必瑜和小梅到底为什么爱上了金珍?叙事细节的缺失,让本片中的感情来得莫名、突兀,以至于影片后半段持续不断的煽情很难引发观众的共鸣。
这可能是陈思诚的老毛病了。回顾其之前的作品,他的优势在于对“热点”的天然敏感,比如《消失的她》对所谓“女性话题”的强调,比如《三大队》对“兄弟情义”的挖掘,即使是相对落寞的《外太空的莫扎特》,也有对“教育焦虑”的呈现。
陈导掌握了如何把作品推上热搜的秘诀,但过度执着于概念的营造,就难免会在人物的形象塑造、细节的深度挖掘上有失。《消失的她》的男主有多“坏”,《三大队》的男主就有多“好”,这些角色的脸谱化、平面化,是因为他们在电影中的功能就是充当“工具人”,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电影营销而服务。
这一回,陈导仍然希望用海报里的一句slogan(宣传语)“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密码,这一生就是解密的过程”来充当整部电影的核心概念。可惜的是,《解密》注定不可能套用既有的陈氏“成名绝技”。因为麦家作品的魅力不光来自于被公认的传奇性、故事性,更源自对人性的深入思考。在小说《解密》中,容金珍笔记里最后反复出现了一个关于“鸟与笼子”的隐喻:“一只笼子在企盼一只鸟”“一只笼子在等待一只鸟”。如果“鸟”是指容金珍自己,那么“笼子”指什么呢?是701保密大院,还是被各种制度建构起来的规驯化的世界?“等待”是否也在暗示,容金珍并不是完全被某种外在力量劫持、征用?无论如何,嵌入文本的这一核心隐喻之所以显得多义、费解,就是因为麦家的故事本身有能力吸纳各种不同的甚而是对立的意义联想。
这恰恰是陈思诚最不感兴趣也最不擅长的部分。他的电影必须要“打直球”,于是在《解密》花哨、炫目的特效包装之下,故事简单到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容金珍解密成功,挫败了敌人的阴谋。
可是,“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密码”,到底独特在哪里?金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是他内心的创伤还是历史的隐喻?他最后到底有没有解开自己人生的密码,又领悟到了什么?这些问题,导演统统虚晃一枪,不做任何解答,因为他只想包装一个简单、通俗的隐秘战线的“天才传奇”。如果我们一层一层揭开包装,就会发现其内核是完完全全的空心。
谈到这里,我们很容易联想起《奥本海默》。同样把镜头瞄准一位天才,同样呈现其传奇的人生经历,但两部电影“用力”的方向却截然相反。在《奥本海默》中,作为科学家的奥本海默兼具天真与虚伪,他既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够抵达科学的巅峰,又不知道如何去承担核武器毁灭性后果所带来的责任。正是这种神性与人性的交织,才成就了奥本海默这个人物形象的深刻。
可容金珍呢?除了有些“社恐”,比较呆萌之外,这位天才就没有更多特质可言了。刘昊然在造型上做出的牺牲,终究也只是电影营销的一部分,丝毫没有为人物形象增色。这当然是一种遗憾。麦家的作品里,从阿炳到黄依依,再到容金珍,都是超一流的科学家,又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低能儿”,所以很容易被伤害,也很容易被利用。从中引发的深思就是,科学自身的意志亦不乏盲目性,一旦走火入魔,将不知把人类带向何处。
这本是《解密》和《奥本海默》共通的主题,但导演显然对此毫无兴趣,考虑的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花招。比如,兴许是悬疑电影拍多了,在《解密》的结尾他还要亲自出镜,用一个小彩蛋来卖弄自己的聪明。殊不知,电影中容金珍的人生故事都是由他人的讲述组成的,本来就具有不可信的成分,再添上这么一出,可谓雪上加霜。如此看来,这个彩蛋或许也是陈思诚电影最生动的写照——只考虑如何为观众提供“热闹”,并不关心艺术创作的意义和准则。
这当然不只是陈思诚一人的问题。从沈腾到大鹏,从贾玲到陈思诚,主流商业电影不约而同地开始越来越“简单”,主要人物几乎要把“好人”与“坏人”直接写在脸上,主题思想一定要由角色直接用台词念出来。典型的例子,就是《解密》通过小黎黎、老郑、小梅等人之口三番五次地解释“国家”的意思,唯恐观众看不明白金珍工作的意义所在。
必须要提一句,商业电影并不一定要和“简单粗暴”画上等号。想当年,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的崛起,根本原因不是它们的特效和场面,而是创造了一批特点鲜明、性格复杂的角色,比如有心理阴影的钢铁侠、亦正亦邪的洛基等。换言之,电影要取得商业上的成功,并非就一定要放弃艺术上的追求,营造、迎合某种“降智化”的氛围。
麦家2019年的作品《人生海海》,不再聚焦风云诡谲谍战故事,转而描写一个人在时代中穿行缠斗的一生,展现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这显然有扩展自身文学视野的意图。一位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在文学创作中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很多还没有在艺术创作上证明过自己的新生代导演,却在舒适圈里自得其乐、陶醉其中,实在不能不让人发出一声叹息。
编辑 | 陈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