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2日清早,迎着夏天的阳光,“青睐”会员来到北京鲁迅博物馆,开启“文艺青年的圣地——纪念鲁迅迁居北京西三条21号100周年特展”专场观展活动。走进庄重古典的博物馆大门,自然幽静的树荫下,丰富多彩的打卡墙前,很多年轻人驻足流连,令人感受到浓厚的文化气息。
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副馆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姜异新深入浅出的讲述令人印象深刻,她为“青睐”会员详细解读了诸多第一次展出的鲁迅文物,再现了西三条寓所的百年历史变迁,鲁迅在北京的生活图景如画轴般徐徐展开,让人触摸到一个更为深刻、立体的鲁迅。
许多文物首次展出,西三条21号是“文艺青年的圣地”
作为特展的策划人,说起展览缘起,姜异新如数家珍:1924年5月25日,鲁迅迁居北京西三条21号,至今已经100周年。在西三条居住的两年多,鲁迅经历了人生的重大转折,开辟了文学新境界。本次展览分为迁居西三条、安居述天下、离居足行吟、遗居人宛在四部分,围绕着鲁迅从不同视角,展现此间小院的百年沧桑。
周氏兄弟失和后,鲁迅携朱安搬离八道湾11号,租住砖塔胡同61号九个月,其间鲁迅频繁看房二十余次,终于订好阜成门内西三条21号的七间房,筹款八百元大洋买下。这个有着江南风格的小四合院成为唯一存世的鲁迅建筑设计作品。
为什么说西三条21号是“文艺青年的圣地”?在八道湾的时候,来周家的客人大部分是来拜访北大教授周作人的,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个住在门房里,像是守门人的先生是写《狂人日记》的鲁迅。从西三条21号开始,鲁迅同文艺青年交流增多。
展览呈现了访学西三条的百位文艺青年列表,这是根据鲁迅日记记载的先后顺序整理的。成立社团,编刊出书,西三条21号生机勃勃的新文学生态表明,文学性的交往活动并非只发生在学院、公园、咖啡馆,还可以是宅院之内,这也是“文艺青年的圣地”的重要表征。
姜异新介绍,“这次特展共展出文物原件100件,其中一级文物21件,许多文物是首次展出。比如鲁迅深夜写作时离不开的玻璃煤油灯、喝茶盖碗、烟灰缸等遗物,鲁迅在‘老虎尾巴’写下的书信、文稿等手迹。”
主题墙上,一幅巨大的木刻版画扑面而来,画面呈现出一个漫漫长夜,房檐上结着长长的冰凌,表明当时寒凝大地的自然环境和社会氛围。鲁迅先生手里拿着煤油灯,站在台阶上迎送青年。“这幅馆藏艺术品是邬继德1975年创作的黑白木刻《长夜有明灯》。画面上,男青年手里拿的《莽原》周刊是鲁迅在西三条21号第一次主编的文学批评刊物,女青年手里拿的是鲁迅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这个煤油灯的光源就像中国新文学的光源,照亮了他们迷惘、求索的心灵,文艺青年的眼睛里流露出希冀的光芒。”姜异新动情地说。
不少人好奇,居住在西三条时候的鲁迅什么样?“我们找到了一张鲁迅搬到西三条21号一年之后的照片,这时候鲁迅先生44岁,当时《阿Q正传》的俄文译本要出版,鲁迅去拍了这张作者像。我觉得这是最能体现他‘横眉冷对’气质的照片,这张照片也很好地体现了他创造力的勃发。”
鲁迅“夜绘屋图三枚”的陈列原件十分吸睛。“1923年10月31日,鲁迅看完房之后很兴奋地重新设计了西三条21号院落。从手绘图上能看到房屋样式、尺寸,鲁迅写的字也很清晰:‘此房坐落在宫门口西三条胡同21号’,还标注了左邻右舍的姓氏。在鲁迅与瓦匠李德海签订的《做法清单》上,清楚显示出翻建预算费用1020元。为此,鲁迅专门建立了一个支钱折,分批次向李德海支付钱款,日期、数额一目了然。各种工料收据也完好保存至今。从保存的历史档案中,西三条鲁迅的过户经历也清晰可见,鲁迅在日记里,更是完整地记录下迁居西三条的全过程。”
鲁迅很有钱吗?姜异新坦言,“实际上并不是,搬入西三条之前,鲁迅购买八道湾11号已经花了3000多大洋,他的日本弟媳花费又大手大脚,而且教育部也经常欠薪,所以鲁迅第二次置业西三条时不得不借款。从鲁迅日记手稿可见,他当时向同乡许寿裳、宋紫佩以及同僚齐寿山一共借钱1100元。这些借款,直到他去厦门大学才还清。”
搬到西三条,鲁迅从此“有了自己的房”
搬到西三条,鲁迅从此“有了自己的房”,鲁迅在这里写了230多篇文章,平均3到4天就有一篇文章产出,写作量相当惊人。姜异新直言:“‘文艺青年的圣地’的核心标识就是鲁迅的写作间‘老虎尾巴’,在这个不足9平方米的四方小书斋里,鲁迅写下大量名篇。鲁迅写作间的典型标志物就是藤椅、书桌、煤油灯。煤油灯是第一次展出,是国家一级文物。”
姜异新说:“鲁迅先生非常简朴,他睡的床是两个板凳上面搭了一个床板拼成的,这是出自当年的女文艺青年吴曙天所写的《访鲁迅先生》,文里写道,‘这是很简单的卧床罢,因为是用两只板凳和木板搭成的’。‘老虎尾巴’还有一个重要的标志物,就是东壁上悬挂的藤野先生的照片,鲁迅先生每天在藤椅上写作,累了的时候,抽几根烟,看看日本仙台医专解剖学教授的面容,就会让他鼓起勇气,继续写一些斗争的文字。”
姜异新介绍,这次展览还特别展示了“老虎尾巴”书桌上曾经摆放着的俄国作家安特莱夫的照片,“安特莱夫是鲁迅从日本时就翻译的作家,鲁迅非常欣赏他作品中的美学色彩,他自己说《药》的结尾就有安特莱夫式的阴冷。我们也可以从《野草》中阅读体会这种哲学格调。西三条还有一个重要的新文学场域是南房会客室,鲁迅在这里会见了很多文艺青年,里面还有鲁迅专门摆放各种文学期刊的书橱。会客厅墙上挂的鲁迅炭笔速写像是文艺青年陶园庆画的。在一次通信中,鲁迅称赞他‘画得很好’,还询问‘如何悬挂’。这封信的落款是1926年5月11日,这个时候鲁迅应该知道他要去厦门了,还对在客厅里挂他这幅炭笔素写非常上心,说明鲁迅对西三条21号非常重视。这个画像一直挂在南房东壁,鲁迅去世后这里成为他的灵堂。”
转过一个空间,展陈中出现了鲁迅穿过的深蓝棉袍,鲁迅抽的粉色包装的烟“红锡包”,还有调料盒、零食罐、点心盒……姜异新说:“先生酷爱吸烟,经常熬夜写作,失眠对他来说就是‘起然烟卷觉新凉’。最多时每天抽50支,他们家的女工打扫房间,根据地上烟头的多少判断鲁迅的工作时间。所以我们看到这个国家一级文物鲁迅使用的烟灰缸,对于当年的先生来说是不够用的。鲁迅还喜欢吃甜食,晚上写作饿了会吃花生米。鲁迅经常购买点心、糖果。鲁迅搬来之后,有时会犯神经痛、牙痛、胃疼,他看病一般去当时的山本医院,这是鲁迅使用过的药瓶。”
鲁迅还喜欢饮酒,有威士忌、五加皮等烈酒,也有麦酒、白玫瑰酒等特色酒。鲁迅日记中关于醉的状态有很多种记录,“颇醉”“甚醉”“大醉”“尽酒一瓶”。如果说烟是鲁迅写作灵感的催化剂,那么酒就是他凝聚文艺青年的黏合剂,从某种程度上说,组建社团,办刊拉稿,和办家宴、吃酒席是同一件事情的两种说法。
鲁迅是个书痴。姜异新讲解说:“很多人认为鲁迅在上海时期才专注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论战,其实鲁迅在北京时就购读了很多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这期间他特别关注日本俄罗斯文学研究专家昇曙梦,购买了昇曙梦编译的‘新俄小丛书’全套七册(东京新潮社1924-1926),这一组1926年由东亚公司购入的日文版《无产阶级文化论》《无产阶级艺术论》就证明了鲁迅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先行者。”
相邻展柜,摆放着鲁迅著译的初版本书籍,凸显了鲁迅的西三条时代独特的文学成就。“1925年10月17日到11月6日,不到20天的时间里,鲁迅连续写下了《孤独者》《伤逝》《弟兄》《离婚》四篇小说,这四篇小说共同指向一个主题:亲情的决裂,可见兄弟失和对他打击的沉重。这些小说后来收在鲁迅第二部小说集《彷徨》中。《彷徨》初版本书封是陶元庆设计的,大橙色的封面,三个戴尖顶帽子的人坐在一处驿站,看着将要落下去的不是很圆的太阳,他们的脚离开地面,欲站不站,欲走不走,给人一种无地彷徨之感,设计得很先锋。就在写作上述四篇小说的同时,鲁迅编订、出版了第一本杂感集《热风》,《热风》出版后一个来月,鲁迅编成第二本杂感集《华盖集》。这是属于西三条21号独有的一个杂文写作的转向。除了与‘正人君子也者’作斗争的文字,鲁迅也有寄托个人精神哲学的23篇系列散文诗《野草》。大家熟悉的《秋夜》就是鲁迅搬到西三条之后写的第一篇散文诗。”
从西三条开始鲁迅和文艺青年面对面,开辟崭新的文场
在西三条21号期间,鲁迅主要翻译了《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小约翰》等文艺理论与文学作品书籍及各类文章30篇,鲁迅还关注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了解新村思潮。很多著名的鲁迅箴言也都是诞生在这段时间,比如《论睁了眼看》中“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学界的三魂》中“惟有民魂是值得宝贵的,惟有他发扬起来,中国才有真进步”。
这个时期其实鲁迅精神很苦闷,兄弟失和,新文化文坛也分化,给他带来希望的是可爱的青年们。从这里鲁迅开始和文艺青年面对面,开辟了一个新的文场。
鲁迅如何开辟新的文场?他创办莽原社、未名社等文学社团,培养文艺新人,锻造文艺战士,在新文学领域发出新的声音。姜异新说:“当时的文艺青年能够找到鲁迅先生,得到他的支持,是他们觉得最幸福的一件事。很多文学期刊的创办人是鲁迅的学生、朋友,也是西三条21号的常客。鲁迅无私帮助这些文学青年,帮助他们校订、批阅、改稿,并且自己亲自写稿,发表在他们的刊物上,支持他们的文艺的理想。原北大新潮社社员李小峰创办北新书局,先生很慷慨,将自己的大部分著译交他出版,义务校阅书稿,编辑丛书。”
鲁迅日记中记载的到访过西三条的文艺青年,很多成长为中国新文学的中坚力量,更不乏进步的革命青年、早期共产党员。观众可以看到,有《昨日之歌》的诗人冯至,有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部诗集《蕙的风》作者,“一步一回头地瞟我意中人”的湖畔诗人汪静之;有鲁迅弟子,编选了第一本评论鲁迅论文集的台静农;也有台湾文学发难期的总先锋张我军;苏俄文论在中国的最早翻译者、共产党员、烈士任国桢;左联领导者之一冯雪峰……百位文艺青年,远远不是这个表格所能够涵盖的,还有很多并没有出现在当时的鲁迅日记里,比如当年17岁的王冶秋。正是这些可爱的青年们让鲁迅走出绝望,发现自我。
展柜中一枚古朴的砖砚很吸引人。“兄弟失和后,鲁迅从八道湾拿出这枚‘大同十一年’砖砚,旁边是鲁迅使用的‘金不换’毛笔。鲁迅的抄书功夫非常了得,他可不是抄写碑帖练书法,而是辑校古籍,重新梳理小说史,他抄的古碑、墓志,很多其实就是人物传记,有大量文学的因子在里面。”姜异新还提到,“西三条期间,鲁迅唯一一次出远门是去西安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这个讲稿和鲁迅出版的学术专著《中国小说史略》内容一致,行文完全不一样,特别有趣而有深意。鲁迅去西安本来想写个长篇小说《杨贵妃》,但他去了之后发现西安已不是‘唐朝的天空’,小说没有写成,但是这个创作意图可以在《故事新编》里去体会,是一种新的叙述调性。”
鲁迅寄给母亲的1931年全家福
在西三条鲁迅可能度过了他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
1925年5月7日掀起的女师大风潮,是鲁迅第一次真正介入现实中的斗争,同时,出现了文艺青年中“独特的这一个”人物——许广平。
1925年3月11日,许广平首次致信鲁迅,以“一个就教的小学生”之名向鲁迅请教学校事。许广平被学校当局称为“害群之马”,鲁迅后来便以“害马”称呼许广平。同年6月25日端午节,鲁迅邀请许广平、许羡苏等人在西三条21号过节,鲁迅醉后“案小鬼之头”。7月,鲁迅与许广平情感加深,许广平在信中对鲁迅称呼由“鲁迅师”变成“嫩弟手足”,自称“愚兄”。
8月,许广平在西三条21号南房会客室西间小屋暂住避难,双方感情进一步升温。9月,鲁迅将自己写有前记的任国桢的《苏俄的文艺论战》赠送给许广平,却没有记在日记里,扉页题赠用了昵称,“送给害马迅九,一八”。10月,鲁迅写下唯一的爱情小说《伤逝》,没有发表。许广平后来以“平林”为笔名撰写《同行者》《风子是我的爱……》等文章,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这两篇文章后来都发表在鲁迅主编的《国民新报副刊乙刊》上。这一过程或许可以看作二人的爱情对话与情感密码。
1926年3月6日的鲁迅日记记载:“夜为害马剪去鬃毛。”6月,许广平从女师大毕业,准备回广州任教。8月13日,与同学邀请鲁迅等师长举办谢师宴,许广平以程门立雪之豪情给鲁迅写请柬;8月15日,鲁迅戏拟对方请柬格调邀请许广平等三名学生次日到西三条寓所一叙,鲁迅写得更为幽默,特别是“泪下四条”一句,令人莞尔。“阅读《两地书》,确能体会鲁迅、许广平两人之间的文字趣味,很有文采。而且鲁迅这封回请请柬的书法笔迹顺畅圆润,显示出心情大好,可能也是他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姜异新说。
鲁迅故居成为沟通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重要桥梁
1926年8月26日,鲁迅携许广平离京南下,鲁母与朱安夫人相依为命,在此生活了20年左右。鲁迅曾两次回京探亲,均住于此。“这封信展示的是鲁迅回来探望母亲,坐在‘老虎尾巴’给许广平写信,信中说,‘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小刺猬常常坐着的,而她此刻却在上海。’这正是两地相思的滋味。旁边是鲁迅寄给母亲的一张全家照片,当时误传鲁迅有危险,海婴也出生了,为缓解母亲思念之苦,鲁迅寄来这张照片。”鲁母去世后,朱安深居简出,孤身守护庭院与鲁迅遗物,直到1947年去世。临终前,朱安将西三条21号房产过户给鲁迅与许广平之子周海婴。
鲁迅一生以笔为旗铸就“民族魂”,西三条寓所及鲁迅的遗物成为亲朋好友和进步人士竭力守护的对象,经许广平、王冶秋等人多方奔走、保护,西三条21号得以成为近现代名人故居保护的典范。
经过一代代文物工作者的守护接力,如今的西三条21号成为沟通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的重要桥梁。多年来,参观鲁迅故居的国际友人不胜枚举,姜异新印象很深的一次是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来参观,“合影的时候找不见他了。后来发现他躲在一边偷偷哭泣,他说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他鲁迅作品,他一生推崇鲁迅,从中获得精神力量。来中国访问,终于近距离看到精神导师的手稿,心情十分激动。”
观展结束,走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百年小院,举目望去,承载着鲁迅风骨的丁香树,亭亭如盖矣。姜异新说:“鲁迅搬到西三条时已经过了种植物的最好季节。一年之后,才开始种植物。鲁迅手植的紫丁香、白丁香、黄刺梅等花木,以一种傲然独立的姿态、鲜艳明丽的色彩,出现在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当中,令人感受到一种向死而生的力量。明年它们就100岁了,每年都开得特别烂漫,小院里香气怡人。”
供图/青睐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李喆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