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东暖阁
嘉庆元年正月初一(1796年2月9日),子正时分,大清紫禁城养心殿,八十六岁的乾隆皇帝弘历照例早起,走进东暖阁,举行一年一度的“元旦开笔”。这个私密的清宫祈愿仪式,为乃父雍正所创,参与者仅皇帝一人。此前两千余年的我国历史中,尚未见前朝皇帝这么做。
隆冬时节,光是这份半夜起床就大不易。
东暖阁内明窗前,紫檀长案,一应法物皆已摆设停当:象征疆域安宁的“金瓯永固杯”,注满屠苏酒;雕漆龙盘中盛放古铜八趾吉祥炉和香盘,散溢着兰麝之气;专用的玉烛晶莹剔透,要由皇帝亲手点燃;正中铺展着御用黄笺,一侧的笔架上,是那管特制的“万年枝”(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十三,第二则,记述甚详,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77页)。又到了大清皇帝新年开笔的庄重时刻,此乃弘历第六十一次为新的一年祈福,应会浮想联翩。
元旦开笔,又叫元旦试笔、元旦举笔,本为流行于读书人中的一种习俗,即在进入新岁之始,写下心中的愿望,不外“科场顺遂”“连捷进士”之类吉利话。胤禛登基后政治局面凶险复杂,内廷争斗激烈,外朝议论纷飞,也是“压力山大”。一个多月后改年号为雍正,新纪元的第一天,胤禛夜不能寐,索性披衣而起,走进东暖阁,提笔书写心声,除五谷丰登、民安乐业等吉祥套语,更为紧要的是对政通人和的殷切期盼。从这之后,诞生了一个程序极简的宫中仪式—元旦开笔。
六十年前的此刻,二十五岁的弘历第一次站在书案前,全无其父之沉重,信心满满,一口气题写了三笺。第二笺先以朱笔,居中写下“元年元旦,海宇同禧,和气致祥,丰年为瑞”;两侧改用墨笔,分别是“愿共天下臣民永享升平”,“所愿必遂,所求必成,吉祥如意”。成为后世清帝沿用的基本格式。乾隆二十五年(1760)元日,清军已勘定南疆的变乱、统一了祖国大西北,弘历志得意满,在开笔中亦有所体现。至二十七年(1762)的大年初一,就形成固定的格式和措辞,除开头的年份外,主体为四字一组,共二十八个字,一成不变地沿承了三十多年。第一历史档案馆前馆长邹爱莲曾著文分析,论为乾隆由开拓进取到保守因循的一条例证(邹爱莲:《从“元旦开笔”看清帝治世思想的变化》,《清史参考》2013年4月1日),所见极是。
宫中礼仪自具教化的意义,比较起来,元旦开笔似乎侧重清帝个人情感的抒发。虽说一年年陈陈相因,毫无变化,乾隆对开笔仪式还是极其重视的。去年九月初三日,在颁诏册立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储并赐名颙琰之后,乾隆曾将他领至养心殿东暖阁,“教以先朝留贻例典及开笔御用法物”(颙琰:《御制诗二集》卷二十五,古今体诗十二首·元旦试笔,诗间小注,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6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版,第406页),向太子讲述元旦开笔的由来,并现场演示了一整套仪节,所写正是那二十八字。那是一个父子独处的温馨时刻,也是皇位传承的序幕,多年后颙琰忆起此场景,仍是点滴在心。
再过几个时辰,新帝颙琰就要登基,弘历就要成为太上皇帝了。当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清朝历史上唯一的禅让大典即将举行,此一番开笔自与往年不同。开笔祈愿是皇帝的私密行为,要屏退众臣,而这次,一般认为皇太子颙琰会恭侍在侧。老皇帝将笔毫在香炉上熏一熏,先以朱笔写下“六十一年元旦良辰宜入新年万事如意”;再换墨笔,于左右各书八字:“三阳启泰万象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除了年份的变化,仍是那延续了三十多年的字句。接下来,颙琰郑重接过那管万年枝,一笔一画,将父皇所书恭谨照录一遍。此事虽不列入礼典,却是新岁宫中第一仪式,然后才开始到奉先殿、堂子等处行礼。在这个温馨的场景中,弘历父子仍为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几个时辰后便是太上皇与皇帝,以同样的吉祥文字,迎接丙辰年的到来。
史籍中关于元旦开笔的记载很少,就连皇帝的起居注也无所涉及。两朝天子是一起在养心殿开笔么?我们找不到实证,实际上有违于开笔的私密性,操作起来也很难。推测是分别举行,皇太子所居毓庆宫也有东暖阁,颙琰应是在那里开笔。有意思的是,这两份当年秘藏的御笔黄笺历经劫火,竟然保存完好:乾隆的手在书写时显然有些颤抖,笔画也略显潦草,“旦”和“良”几乎粘连重合;颙琰所题则工工整整,端庄中略显拘谨。所不同的是年号,弘历题为“乾隆六十一年”,颙琰写的则是“嘉庆元年”。同一时期出现两个甚至更多的年号,在我国历史上多有之,而父子交班、明确禅让之后仍如是者,此为唯一一例。这当然是太上皇帝的意思,颙琰只能遵父皇之旨书写。不独禅让伊始,以后的三个大年初一也都如此。
弘历父子写毕,亲手将吉语条幅折好密缄,交与所司妥存。内务府恭进当年时宪书(即历书,因避弘历的名讳改称),“流览一通,以寓授时省岁之意”(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十三,第177页)。遵照乾隆的旨意,去年十月间就印制了嘉庆元年时宪书,颁行天下;而父子二人此刻所读,当为“乾隆六十一年时宪书”,是应嗣皇帝颙琰率诸王大臣恳切叩请,得到允准在宫内使用的。
一个新的、政治结构特殊的时期开始了。
此时,被史学界称为“伟大时代”的十八世纪正接近尾声,工业革命给世界带来的巨变已赫然显现,几位大国之君的命运却可叹可嗟: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三年前的革命浪潮中人头落地,新成立的法兰西共和国血雨腥风,另一个皇帝拿破仑正初露头角;英王乔治三世被间歇性精神病(一说卟啉病)所折磨,王室显出几分式微,议会制主导的英国则最先得到工业革命的实惠,国力急遽增长;俄国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大帝,刚刚与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了波兰,雌心亦勃勃,却在这一年的冬月遽然辞世;独立未久的美国离强盛虽有很长的路,而总统华盛顿坚辞第三次参选,要回他魂牵梦绕的弗农山庄,也为民主体制开创一个先例……此时距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还有四十六年,欧洲列强互相攻伐缠斗,无暇东顾,对于清朝,应是今人所谓“最好战略机遇期”。设若大清君臣变革图强、内外兼修,努力赶上西方列强的发展步伐,中国的历史、世界的近代史或将改写。
曾见有文章将华盛顿与弘历进行比较,说前者于开国奠基、创新体制后毅然告退,后者则老迈昏聩、对权位紧抓不放,看似分析得头头是道,实则有些牵强浮泛。华盛顿之举固然令人敬仰,然在君主体制下,乾隆的传位设计亦堪称英明精细。说他迷恋权力,说他的禅让是一场秀,是迫于不便自食其言,说他处处将嗣皇帝当成傀儡,说他的宠臣和珅是“二皇帝”……都有几分夸大和偏颇,有些似是而非。
这一时期的档案文献保存较为完整,数量也非甚大,有些人却宁愿去采信朝鲜使臣的一些耳食之言,加上笔记野史,便勾画出三年禅让的一种权力模式:昏君—宠臣—弱主。这样的朝廷架构,运转起来类乎今日之宫廷戏,煞是热闹好看,可问题在于:符合基本的史实吗?
嘉庆元年的大清,虽无外患,内乱已殷:苗疆之变还未镇压下去,鄂川陕三省的白莲教又复揭竿而起。这些都与官场的贪腐相关,又绝非此一端所致。王朝的盛衰自有一种内在规律,以小喻大,清廷亦如曹雪芹笔下的宁荣二府,赫赫扬扬已逾百年,外面的架子虽然未倒,内囊却已翻上来了。然翻检史籍,细读那流水账般的实录和起居注,读清人文集与笔记,也包括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野史稗闻,几乎看不到两位皇帝太多的荒疏怠惰,看不到他们对贪赃枉法的有意宽纵,而是一贯地关注前线军情,忧心国计民生,三年下来基本如此。
禅让时期的政治结构是特殊的。《礼记·坊记》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说的是封建王朝的普遍规律,而清廷此时就同时拥有着两个皇帝:已然手握乾纲整整一甲子的乾隆,以及刚刚践位的嘉庆。也许因中外历史上存在着太多的宫廷血腥,父子相残,夫妻反目,兄弟阋墙,人们总习惯于去寻觅争斗和阴谋;也许因乾隆曾有过对家庭成员的残酷行为,如过分峻厉地斥骂两位皇子,暴虐对待第二位皇后乌喇那拉氏,使人不能不有所猜测吹求;也许因此时活跃着一个让众人侧目的和珅,一个深受上皇宠信、兼领枢阁的大反派……在一些研究者笔下,太上皇帝被写成贪恋权位,猜忌甚至打算废掉颙琰;而子皇帝则小心谨畏、噤若寒蝉,不敢越雷池一步。史籍中也能找到一些依据,却多涉于表象。
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判定最忌简单化,尤其像弘历这样的帝王,应努力寻觅其心路轨迹。居于道德和功业的最高位,做千古一帝、古今完人,成万世典范,在弘历心中远超过眼下的权力。从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践位大宝,乾隆君临天下已六十多年,还要去强抓什么权位呢?而他举行禅让,正是要表达对皇位的开明豁达。禅让的实质是退位让贤,是在活着时将权力平稳移交。乾隆早早就在设计禅让体制,设计在活着时传位给儿子,有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对于早已选定的皇十五子,他已经观察考验了二十多年,设若存在不满,替换的人选并不缺乏,但始终未改。从那时至今日,总有人说和珅调拨上皇和皇上的关系,当是既不了解二帝,也不了解和珅。
所有的宫廷都是深曲幽诡的,弘历禅让期间亦然,但父慈子孝、父子情深,是上皇和皇上关系的主色调。作为宠臣的和珅、聪明过人的和珅,也深知这一点。
乾隆曾认真梳理过历史上的禅让,对传位有着独特的思考和实践,值得深入研究;其“归政”之说的奥义、“训政”之议的内涵,也应一一辨析。禅让的三年零三天,国家发生了严重的叛乱,经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官场腐败,将星殒亡,士气低落,国势和国运快速走向衰微。三年的时间很短暂,也很漫长。翻阅史籍和档案,能见出弘历父子为朝政的呕心沥血,能见出上皇一天天无奈老去,也能见出他在八十九岁时,对死神的到来仍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三年间始终处于大区域内乱之中,国家大局尚属平稳,朝政大权也渐渐过渡到子皇帝颙琰手上。而在颙琰心中,在他主持日常政务的过程中,父皇仍是那唯一的太阳。这不应视为一种策略和隐忍,而是出于一片孝心,发乎天然。至于那个受父皇宠信多年、对自己也极尽讨好的和珅,就是另外一档子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