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厂改造的工棚里电锯音轰响,进门扑面而来的是飞溅的木屑和一股浓烈的樟木味儿。9根千年巨木一字排开,气势恢宏,长达百余米,十几位工匠趴在木头上,按照斑斓的粉笔画双手不停正干得热火朝天。
这工棚有个好听的名字——美术馆——是大国工匠郑春辉创作大型木雕组雕《京杭大运河》的工作室。郑春辉时而来回端详这些巨木,时而挥锯动刀,时而大声试图压过电锯声音跟徒弟交代技法。“如果说黄河长江是天地赐予中华民族的两条巨龙,京杭大运河就是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大地上雕出的一条巨龙。”
从发愿要把有2500年历史,2700公里长的大运河浓缩到100多米的木头上,郑春辉就再也没休过节假日,进入了如痴如狂的创作之中。雕刻在进行,设计在修改,旁边是移动的镜头,慢直播在围观,《京杭大运河》因是继“世界最长木雕”的吉尼斯世界纪录《清明上河图》之后的又一巨制,备受各界关注。
近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走进福建莆田的群山之中,见证这个正在成型的国宝级巨型木雕,探访它背后的创作者——国家级工艺美术师、大国工匠郑春辉。
大运河是劳动人民创造的水脉龙脉,承载了中华民族的文脉根脉
上午9点半,郑春辉已经在美术馆挥刀动锯两个小时,在亲戚、徒弟的反复提醒下,他打开不锈钢饭盒,里面的青菜已经变黄。
“我现在上班跟小时候一样,当时是每天挑着瓦盆,来这里给父母送稀饭。现在我每天早晨开车过来,带着我的小米粥。当年种地,下班是满身的谷糠,现在下班是浑身的木屑。”郑春辉是莆田的名片。他雕塑的《清明上河图》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后,多家国家级博物馆邀请他出山,不少海外富商争着花几个亿来买他的作品。但他最终都拒绝了。
“这片土地是生养我的地方。”郑春辉说,《清明上河图》是二次创作,将古代文人画重新构思,用木雕艺术呈现。所以他一直琢磨雕一个纯粹属于自己的作品——是时候展现中国劳动人民的智慧了。
2021年文代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讲到文艺要“展现中华历史之美、山河之美、文化之美”。他在台下忽然悟到,若雕出中国的京杭大运河,便能同时展现这3个“之美”。
大运河肇始于春秋时期,形成于隋代,发展于唐宋,最终在元代沟通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成为我国古代南北交通的大动脉。“让9棵千年香樟木首尾相接,不正是一条巨龙吗?”郑春辉兴奋地畅想着。
但,如何将20多个城市上千年的历史浓缩到这100多米的巨木上呢?
太阳下山,徒弟下班后郑春辉的创作时间才刚开始。他捏着彩色的粉笔一笔笔把心里的画面记录在木头上。冬夜,美术馆的铁皮房温度下降到五六摄氏度,没有暖气和空调,而现在福建又进入盛夏,蚊子成群结队地攻击他,然而“创作是我的桃花源,沉浸下来自己很享受,不觉有什么”。
此时四下寂静,他脚踩着熟悉的土地,“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船工,驾着木舟在大运河的波涛中穿行,时而在杭州繁华的渡口眺望宝俶塔,时而路过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时而排队在济宁过闸口看风吹稻花香两岸,时而到北固楼上听辛弃疾吟出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历史的浪、人文的风,惊醒过千年的浮华之梦,也吹动过历朝的酒旗风。春夏秋冬、唐宋明清,鼎沸与冷清,战乱与太平,都在大运河的包容中沉淀下来。
“因为有这一条劳动人民修建的大运河,能将南方的丝织品运送到北方,北地货物运进南国群山,才承载了千年的文脉,承载了千年的富庶,助推了一个个交通枢纽城市的大发展。”
作为农民的孩子,从劳动中走出的艺术家,郑春辉对生命的认识与众不同。
每次开雕之前,他都会召集弟子为老树开会,敬这1000多年的生命。“我们要雕好它,给它新的生命!让它继续活下去,成为文物!”郑春辉告诉记者,每棵千年老树,都是一个村子的命!它们因雷劈或者虫害死亡之后,整村人都心情沉痛。卖树要全村老小都签字,“一个不同意也不行”。草木有本心,郑春辉也献出自己的诚意给千年老树。他带着徒弟向老树承诺,用心雕刻,复活它,让它能流传后世:“就像龙门石窟、敦煌壁画,因为劳动人民的艺术创作,而成为国宝,得以不朽。”
对雕刻《京杭大运河》郑春辉也有个愿望:要为这个时代、为国家、为家乡、为中国古代和今天的劳动人民创作一件传世经典,“希望世界各民族的人看到时,能对中国的伟大工程、伟大艺术肃然起敬——我就知足了”。
神笔马良成长记
什么样的艺术打动人?这是郑春辉一直思考的问题。
“一个小姑娘牵着奶奶的手走在大运河边,风吹过,凝固住童年。”他的经验是,能唤醒人心底童年、故乡的要素,最让人心动。
每个艺术家都有灵感之源,当地的村民都知道郑春辉的创作源泉在哪里,热情地给记者指路。从啤酒厂出发,爬山用不了20分钟,就到了三盅奇瀑。高达百米的悬崖瀑布天然形成了3个小潭。
当地人说,郑春辉小时候就在那里放牛。牛吃草,小春辉就躺在潭中的大石头上看瀑布,细长的水流倾泻,如仙境,他的手指头在不自觉地描摹,就像另一个神笔马良的故事。
瀑布下有个小小的戚继光神位,村民经常要去拜拜。旁边有个小庙,门口两侧墙上各有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画,是14岁的春辉的作品。他回忆,1982年村里“需要人画寒山拾得,但谁也不敢画。叔公让我去试试”。其实,小春辉并不知道寒山拾得是谁。老人让他画一老一少。所以他就画了个年画上的童子,老的则是按电视剧里的济公画的。因为人物传神,这两面墙在历次拆迁建设中保留了下来。
“现在孩子学美术一对一都是几百元一小时,为什么达不到你当时的画功?”郑春辉略一沉吟便说,我主要靠自己悟!
因为热爱画画,又没有老师和教材,学习中会遇到很多问题,不知怎么解决,只能自己悟。在这个讲究起点、资源禀赋和平台的社会,郑春辉的成长可谓反其道而行之。因为每一步都进展得艰难,他反而少了条条框框。无论废纸宣纸,无论毛笔还是针刀他都能自如运用,让心中的美恰到好处地表达。
“在任何时候,养活自己和表达情感都必须两条腿走路。”作为一个雕刻外贸鸭子的木匠工人,郑春辉刚刚可以养活自己,就开始囤木头,业余时间雕刻心底涌出的形象。
在每天与木头的摩挲与对话的过程中,郑春辉发现,人与树木如此相似。树木象征了生命力与成长,承载了大自然的馈赠,积极地去争取阳光和水分。像极了那个一无所有,甚至用火烧黑了棍子头在地上画画的自己,但却依靠天地、潭水和牛儿的守候、滋养,通过努力不断成长。
木头的命运,要么熊熊燃烧,要么慢慢腐朽。郑春辉感念着生生不息的天人合一,下决心要给木头第三条道路,让它不朽和留存。
正因此,当很多艺术家年过50功成名就之后,都会到大城市讲课、上镜,享受荣誉。而郑春辉却反其道而深藏在莆田,50岁之后反而把创作地返回到童年放牛的盅潭奇瀑之下。
郑春辉指给记者看,如今美术馆的位置,原来是稻田和甘蔗林,是他夫妇和父母一起耕作的地方。后来,土地变成了啤酒厂,如今,莆田市政府感念他的努力,把啤酒厂的厂棚又变成了他创作《京杭大运河》的美术馆,40年,他让自己画了一个圆,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雕运河,更是雕人生雕人心
郑春辉的徒弟年龄跨度很大,从20多岁到50岁,但多半跟他一样,是农民的孩子,是初中毕业。在他眼里,手艺人要成为真正的“守艺人”就必须学习和求新。人本自具足,起点低不一定就雕不出好作品,“雕树,更是雕心”。
郑春辉最近几年接触了很多学院派的艺术家,不断在提升自己。回看自己团队,太缺少透视方面的训练。所以他一遍遍给徒弟们强调:“你要站在上面看,站到远处看,有个宏观的感觉。也许你只雕了两间房,5厘米的距离,但咫尺天涯,要展现一整片房,看出好几里的风光。”不要只盯着自己的眼前,而是放眼整个9根巨木的120米,甚至是大运河的几千公里。这些话是对徒弟们讲的,也是对自己讲的。
“现在借助电动刀具,相比传统用斧头砍,效率提高了。《清明上河图》雕了4年,现在同样的工作量只用一年”。节省出来的时间,郑春辉又有了像是行为艺术一般的新想法,给这些巨木赋予更多的艺术灵魂。
《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都是他对传统古画的重新构思,用白粉笔在木头上标定形象让徒弟们雕刻。而这次,他先在纸上构图了一个京杭大运河的百米长卷山水画,纯白描。然后用彩色粉笔画在木头上,形成一幅绝美的繁华山水图。但最后,工匠们必须用刀锯把这鲜艳飘逸的创作一一雕琢掉。
30岁的吴瑞海是工匠之一,他拿着针刀面对老师的粉笔画,都下不了手,“心疼!”
郑春辉想用这个过程告诉徒弟们,从无用到珍品,由腐朽化神奇,一块木头要经历千刀万剐的砍削,一个匠人的心与手也要不断推翻自己,经历千磨万琢。从无到有,有再到无,要把自己的心,凿通透,雕琢出的美才能被时光留住。什么样的繁华、什么样的色彩,最后都去掉,只剩木的本色,露出木的本心。
郑春辉深知,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工智能、3D打印时代,人最终胜出的,还是境界。只有眼界和审美,机器无可替代。这也是他当年雕刻《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的初心。
在郑春辉的心里,莆田与台湾只隔了小小的海峡,同根同源同受妈祖的保佑,他便发了个大大的愿:要让馆藏于台湾故宫的古画,用非遗木雕展现,等待祖国统一的那一天,两种艺术品合于一处。也许,他朴素的愿望太强烈,这两大巨型木雕都被国家级美术馆、博物馆定性为稀世之珍。
郑春辉很爱孩子,莆田的中小学生可以免费到他自建的博物馆参观。每次活动,孩子们看见他就像见了明星,扑过来,向他问好、请他签名。他露出慈爱的笑,但继而眼神又有些意味深长。
郑春辉向记者解释:未来,他们会在世界各种文明间流连游荡,也会沉醉和忘了归来。“得等到30岁吧,才能逐渐分清哪些是虚浮的,哪些是优秀的。但愿他们那时能想到今天,想到《清明上河图》《京杭大运河》和家乡的木雕,那是他们的根。希望他们最终觉得,还是中华文明,最了不起!”
文/堵力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