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张思国
“布谷,布谷……”偶尔传来的布谷鸟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喊醒。在这位于苏北东部城市郊区的学校公寓里,我一看表才凌晨4点多,还以为是在做梦。这时又传来几声布谷鸟叫,好像在明确地告诉我——“麦子熟了,麦子熟了!”这不由得唤醒了我内心深处的儿时记忆,故乡鲁西南大平原麦浪阵阵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鲁西南大平原属于黄河冲击平原,处于半干旱气候区,春冬季易发生干旱、夏秋季易发生洪涝灾害,黄河和京杭大运河在故乡县辖区境内西北部“不期而遇”,小麦是这里的主要农作物。故乡因黄河所“困”交通闭塞,曾是国家级贫困地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从故乡的农村出生长大,与当时大多数农村孩子一样,度过了缺吃少穿和文化生活极为贫乏的童年时光。民以食为天,我对童年时期吃的记忆刻骨铭心。那时还是生产队大集体时代,农民基本上是靠天种地,粮食产量很低,小麦亩产200斤左右,父老乡亲每年分的粮食根本就不够吃,经常“闹春荒”和“瓜菜代”,长年以玉米面或地瓜干面窝窝头为主,菜主要以腌的胡萝卜、咸菜疙瘩等。就是过年时,通常一个200多口人的生产队杀一只猪约100多斤肉,等把肉分回家吊在屋梁上,小孩子每天像仰望圣物似的馋得直流口水。每年春天,我和小伙伴捊榆钱、槐花等让母亲蒸窝窝头。那个年代,邻村曾发生过一起中年妇女在自家房顶上摘榆钱时不慎掉下来摔死的惨剧。父老乡亲最大的愿望就是粮食特别是小麦等细粮管够管饱,不再为缺吃少穿犯愁作难。
我七八岁时,故乡农村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农民的种地积极性一下子被激发出来,都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自家“一亩三分地”上,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精耕细作,当年绝大数农民吃上了白面馍,过年时有肉有鱼,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我的奶奶感叹地说:“真是赶上好时候了,顿顿吃白面馍,过年时肉鱼管吃管够,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我的爷爷是全村数一数二的种田好把式,少年的我也成了爷爷种田的好跟班好帮手好学徒。我跟着爷爷学习农村生产的基础技能,掌握春播、夏收、秋种、冬藏的基本常识。有些种田常识我至今仍记忆犹新:高地芝麻洼地豆,横栽红薯竖栽葱,深栽茄子浅栽蒜;立夏不种瓜,到老不开花;芒种不种,再种无用;秋分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
在年复一年辛勤劳作中,故乡那片黄土地连同那一望无际的麦浪阵阵的麦田铭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春节刚过,经过严冬皑皑白雪洗礼的冬小麦逐渐从寒冷中苏醒,颜色慢慢由浅变深,茁壮生长,一望无际的碧绿的麦苗随风起伏,就像一浪接着一浪的绿色海洋,蔚为壮观,充满了丰收的希望。在此后的两三月时间里,小麦拔节、抽穗、扬花,长长的麦穗上挺着浓密的锋芒,锋芒根部再开出一朵朵小白花,吸引着许多小小的蜂虫绕来绕去、爬上爬下。到了农历小满节气,小麦灌浆长成沉甸甸的青绿色麦穗。当我每次走过麦田,总忍不住摘下几穗,掐去麦芒,放在两手间轻轻地揉搓几下,已经饱满但还不硬实的麦粒就会脱离绿色外壳,张开双手,轻轻地吹去外壳,把绿色有点透白、嫩嫩的麦粒往嘴里一捂,慢慢地咀嚼,麦粒浆汁浓郁且带点甜味,一股新麦的清香瞬间就会溢满口腔、沁入心脾。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每年五月底六月初,芒种时节,小麦成熟了,故乡黄土地上连绵在一起的金色麦浪,随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在阳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又是一个丰收年。“布谷,布谷……”布谷鸟如约而至,在麦田上空唱着欢乐的歌。母亲告诉我说,布谷鸟在唱“麦子熟了,割麦种谷”,是催促人们开始收麦子,不要辜负了丰收时光。在那爱幻想的少年时代,我的思绪也不止一次地随着那金色的麦浪一波一波地飘向远方……是啊,故乡的冬小麦在前一年秋天的寒露节气播种,在凛冽的寒冬考验里扎根生长,在第二年又紧跟自然节气的步伐,返青、拔节、抽穗、扬花、灌浆,最终结出成熟饱满的果实,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小麦在生长过程中,能挺胸也能弯腰、有开花也有结果、有锋芒也有善良,做人也应该如此。
在那农村大集体农耕时代,人与人的最大差别就是城镇户口与农村户口问题,也是生活能够温饱还是挨饿的最重要界线。即使改革开放后最初的10多年里,农民解决了温饱问题,但大多数农民仅靠种地收获的粮食,每年除了留作一家人的口粮和交税赋后所剩无几,农民生活还是比较紧巴的。虽然我们深深地爱着故乡的黄土地,但农民生活实在是艰辛艰苦,父老乡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改变命运转为城镇户口吃“国粮”,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然而,那时打破社会阶层局限并不容易,农村孩子通常只有考大学和当兵两条出路,但农村教育环境和教学条件之差、高考录取率之低和当兵名额的限制等,而且当兵只有提干或转了志愿兵(相当于现在的三期士官)退役后才“农转非”安排工作,这两条“出路”的概率也极低。许多上了年纪的父老乡亲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认命吧。”虽然这是封建残余的宿命论,但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出那个年代的农民面对现实的心酸和无奈。
芒种不种,再种无用。到了芒种节气,父老乡亲要抢抓农时夏收夏种,起早贪黑,挥汗如雨,至少拼命干二十天左右,忙完这季男女老少都要脱层皮。人们忙着收麦、种豆和玉米、锄草、间苗,特别是割麦子,越热越要干,否则麦粒儿晴天容易掉落到地里,阴雨天就会生芽,一家人的口粮就要落空。全家老少齐上阵,用镰刀割、用地排车或肩挑将割下的麦子运至打麦场上,在中午太阳最毒辣的时候,赶着牲畜拉着大石磙子一圈又一圈地轧麦,然后用木锨扬麦收粒、晒干归仓。后来用脱粒机大大提高了轧麦效率,脱粒机喷出的高速飞舞的碎麦秸混着尘土,肆意打在人们的脸上,很快在场的每个人身上就会盖上了一层碎麦秸和尘土,混合着汗水留下道道印痕,令人特别是眼睛感到火辣辣地难受……这记忆深入骨髓。
在那农耕时代,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只是少数。农民不仅种田很辛苦,各种赋税也比较重,到上个世纪末达到顶峰。农民除了购买农具和种子、化肥等农资,抗击干旱、洪涝等自然灾害,防治病虫害等支出外,还要交农业税、“三提五统”款和各种摊派费用。农业税就是交公粮;“三提五统”是村级“公积金、公益金、日常管理费”三项提留和乡镇“教育费、优抚费、交通费、民兵训练费、计划生育费”五项统筹;各种摊派费用多达几十项,如农田基本建设费、抗旱基金、植保基金、生猪屠宰费等。此外,农民还要义务出工修路、挖河修渠等。新收的小麦还没入仓,镇村干部就天天吆喝着催交公粮。那时我村人均土地近2亩,小麦亩产高产才六七百斤,交公粮数最高时人均要交290多斤小麦。“没有国哪有家。”父老乡亲都是挑最好的新麦用来交公粮。虽然农村生活如此艰辛,但父老乡亲始终满脸洋溢着知足、开心的笑容,他们坚信只有洒下辛勤的汗水才能实现五谷丰登的愿望,才能享受到稳稳的幸福。
我于1992年冬季应征入伍,后来考军校提干,转业时留在外省驻地城市工作,再也没有人工割麦的经历。实际上,从本世纪初开始,随着农村经济的快速发展,用联合收割机等现代农业机械科学种田使父老乡亲从土地上逐步解脱出来,也让我的爷爷这个种田好把式没有了用武之地,越来越感到“失落”。2006年我国取消了农业税,广大农民无不欢欣鼓舞,我的爷爷捊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感叹地说“这几千年的‘皇粮国税’都不用交了,真是想都不敢想啊”。近年来,随着城镇化快速发展,农村土地流转承包,除了种田大户,农民不用种地还有补贴,彻底从土地上解脱出来,真正过上了想都不敢想、比以前“城里人”不知好多少倍的小康生活。
“布谷”声声,现在又到了麦收时节,我总是禁不住抚今追夕、感慨万千。我回顾亲身经历过麦收的变迁,既感慨科学技术发展的如此之快,更赞叹这个伟大的时代。改革开放40多年来,农村麦收工具从当初的镰刀到现在的联合收割机,已经成为中国社会变迁、农村经济发展、走上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新征程的最好见证,这也让我们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麦浪阵阵,入梦来……
作者简介:张思国,男,山东梁山人,有多篇作品被《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中国纪检监察报》《人民前线》《盐阜大众报》《盐城晚报》《绝对文学》等军地媒体刊用。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