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谌容文集》的编撰,把我新时期以来写的小说翻看了一遍。旧作重读,仿佛是老友一别经年再相逢,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有作者自己心里清楚。掩卷沉思,首先浮现在眼前的竟然不是创作中的艰辛与彷徨;而是小说之外的,那些想起来就禁不住微微一笑的趣事。今原封不动地写来,说给我的读者。
那是改革开放初期,我想写写那一代中年人,写写那些在単位是骨干,在家庭是顶梁柱的中年知识分子,微薄的收入和累人的劳作使其不堪生活之重。然而,他们仍然凭着良知尽职于社会尽责于家庭,满怀激情地迎接新时期的到来,无愧为一代精英!于是,我写了《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手稿,现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
为创作《人到中年》,为写眼科医生,我去了国内眼科最著名的北京同仁医院,结识了那位文静的眼科主任。她不仅医术高超,待人更是温言细语和蔼可亲,是一位值得患者信赖的女医生。我有幸随其右,在她的指导下似懂非懂地读了一本《眼科学》,又被特许进入手术室实地观看她的手术。记得那天,我穿着软底鞋白大褂,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好奇、喜悦与激动,装得像那一大群观摩的年轻大夫似的,窸窸窣窣跟着主任走进了神圣的手术室。
1979年,谌容(右)在北京同仁医院体验生活
没有想到,刚进入手术室区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宽阔洁净的走廊两旁是不同科室的一间间手术室。进门后不知怎么我们在右边的一间门口处停了下来,身旁的主任介绍这是内科手术室。我朝那个围满了白大褂的手术台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让我终生难忘。手术台上白罩单下只露出一个光光的肥大的肚子,只见主刀的大夫飞快地一刀下去,鲜红的血顷刻间喷泉似的直射了出来,就听主刀大夫在喊:“夹住,夹住!”旁边的助手们自然是久经沙场司空见惯,一边操作还一边调侃:“看这肚子全是油!”
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离开?一来可能是给吓懵了,二来可能是职业病好奇心使然。下一间是外科手术室,在门口处就听说是一台锯腿什么的大手术,我仿佛觉得那里边正在“磨刀霍霍”。惊魂未定的我努力让自己镇定,还强笑着催促主任赶紧去眼科手术室。心中暗自庆幸,多亏自己英明地选择了眼科,否则,这鲜血四溅的场景即便我敢写,谁敢看呐!
一篇小说毕竟字数有限,哪能写出一个专业的莫测高深与严格规章,主任无意中给我上的“第一课”竟是洗手。换好手术室专用浅蓝色短袖服装,和主任并排站在洗手池前。只见她用肥皂一直抹到臂膀,认真揉搓之后在水龙头下冲净,然后再抹肥皂再冲净,好像反复了三次。还没完,她又专注地在双手上涂满肥皂,用小刷子认真仔细地刷指甲缝,也是冲净了肥皂再抹再刷再冲。她很自然地做着这一切,我却在一旁看得发愣,就见她雪白的胳膊已经被洗得红通通的,也担心那指甲缝怎经得起如此反复的刷?虽然我也轻轻地照猫画虎地洗着,还是憋不住问了一句,要洗几次才算洗干净了?她回答我三个字:“无菌觉!”
电影《人到中年》剧照
手术进行时,主任特许我隔着患者坐在她的对面。这是一台颇为难得碰上的角膜移植手术,之所以难得,是因为必须有别人捐献的角膜。眼科手术的器械都是很精巧细致的,不过,即便是小小的手术,用针刺破眼膜,也必然是要见血的。主任让我用棉签按住出血的部位,我毫不犹豫地照做了。手术非常完美,术后在洗手池前,主任微笑地对我说:“谌容同志,你不应该当作家,应该当医生。”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不怕血。”她哪里知道,当时我只顾看手术的全过程,根本顾不上害怕。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就在踏进手术室的一瞬间,第一眼看见手术台上的病人,我就着实被吓得不轻。那病人在白罩单下躺着,面部蒙着一块眼科手术专用的白色方巾。我称之为“专用”,是因为那方巾盖住了整张脸,只留有一个圆洞,其大小恰恰能露出一只眼睛。这时还没有麻醉,眼球可以自由转动,那只亮晶晶的眼球急速不安地转动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无助甚至乞求,显得十分怪异可怖。我这一刹那的惊吓真没有浪费,全被我写进小说里了,写在无知的红卫兵冲进手术室的那一刻——手术台上这只可怕的眼睛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观看手术之前我还真是做了点功课,对托盘里的持针器之类都已熟知,因而在小说里敢尽情细致地描写,以致后来不少读者在来信中断定作者是医生。我没有回信更正,将错就错觉得很光荣。忆及四十年前在医院的那段日子,虽然时不时地被惊吓,却使我大开眼界,进一步知道医务工作者的艰难与非凡,能成为一个医生谈何容易!
说到《人到中年》,还不得不提我与巴金及《收获》杂志的渊源。
20世纪90年代初,谌容(左)与巴金在巴金家中
1978年,春回大地,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到来,我满怀喜悦地写完了中篇小说《永远是春天》。当时我在文学界谁也不认识,只认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就把书稿交给了编辑部的老孟同志。因为字数不够长篇他们不能出版,可是,老孟同志并没有把稿件退还我,而是积极地四处为这篇小说找出路,结果找到了上海复刊不久的大型期刊《收获》。小说稿放在了主编巴金同志的案头,同时也有人报告主编,这个作者“文革”中出版过两部长篇。这个小报告显然对作者是极为不利的,幸而巴金同志没有理睬这些闲话,甚至没有让作者修改直接就刊登了。从此,我很幸运地成为了《收获》的作者。
特别难忘的是这篇小说发表之后,巴金同志听说这个作者在扣着工资的情况下进行业余创作,就趁来北京开文代会之机,让他的女儿、《收获》的执行主编李小林同志到作者家中来看望。记得那天我的三屉桌上是写了三分之一的《人到中年》手稿,她看后非常热情地鼓励我快写下去。她的突然来访给我全家带来的惊喜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四十年间她不仅是我的责任编辑,更是患难与共的挚友。直至今日,当得知我还没有出版过文集时,她也是百般地关怀安排,促成了《谌容文集》的出版。
《人到中年》单行本,1980年6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1980年我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发表之后,北京市委由宣传部补发了我的三年工资,并把我调入北京市作家协会成了一名专业作家。
尤劲东创作的连环画《人到中年》
从此,我名正言顺地走上了创作之路。人的一生中,个人的兴趣爱好能与谋生的职业相结合是大幸。还是我运气好,这飞来的幸福我得到了。写作这个职业的特点是不受年龄的限制,无所谓退休,只要你有兴趣有精力,想写你就可以写。明年我84,定要写上几篇,不让光阴虚度!
原文发表于《光明日报》2019年8月30日15版“新中国文学记忆”专栏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