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兆钧（乐评人）

1995年年底，我的发小、时任北京华文艺术公司老总的徐青找我，说是挣了点钱，觉得没什么大劲，想干点正经事。

徐青出身于文艺世家，他父亲徐一之先生经历很传奇——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复员后考上了北京大学图书馆系，毕业分配到中医研究院的图书馆工作，却又因热爱唱歌考上了中央乐团担任男高音，曾在最早的交响音乐《沙家浜》中饰演刁德一一角（最后因“不要反面人物”角色又被去掉了）。当年为了解决出路问题，他就让两个儿子都学习乐器。

徐青最早在我们中学的“七九乐团”——相当完整的一个管弦乐队中担任大管首席，到我去乐队担任指挥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我初中毕业去插队的时候，他考上了中国煤矿文工团的学员班。此后见面不多，用他父母的话说是每年见他还不如见我见得多。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爱张罗事儿的他自然而然当了“穴头”。运气不错的他最早拿到了港台歌手进内地的批文，也就拿到了“第一桶金”。

我就介绍他和“闲人”们——秦杰、宋小明、张树荣见面。他一再强调要做个“大活动”，商量来商量去，我们基于1986年中央电视台青歌赛设置通俗唱法和首届百名歌星演唱会举行的节点性意义，形成一个创意——“中国歌坛十年回顾大型系列纪念活动”。

刘欢

创意传出去，有认同的，有不置可否的，也有不少人认为内地流行音乐早在1979年就算开端了，我们这个“歌坛十年”不准确。我们的应对是：“1979年应该算是流行音乐的‘滥觞’/复兴之年，而登上青歌赛舞台和百名歌星演唱会的举行，才是其‘崛起’的标志”。

我们越想越兴奋，觉得这个活动一定能大火。但没过多久，徐青卷入一桩经济案件。此事暂时搁浅。

转过年来，春节过后，一则寻找《九妹》作者的新闻炒得非常热闹，大意是说“制作方是从众多来稿当中无意发现这首歌曲的，署名王云好，却找不到作者联系方式，中唱设重奖希望找到作者”云云。

这种新歌宣传方式现在并不新鲜，当年我却相当反感，但《九妹》及演唱者确实火了。

紧跟着是“第一位登上以演奏西方古典音乐而著称的英国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皇家节日音乐厅、德国波恩贝多芬音乐厅、法国巴黎剧院、荷兰阿姆斯特丹音乐厅舞台的中国乐器演奏家”——琵琶演奏家吴蛮。她是英国BBC普罗姆斯音乐节创建百年来邀请的第一位中国乐器演奏家，也是第一位与美国交响乐团在著名的卡内基大厅首演琵琶协奏曲的中国乐器演奏家。

1996年3月14日，吴蛮和美国著名的克罗诺斯四重奏团在北京音乐厅演出，重要曲目之一是已获世界声望的谭盾的作品《鬼戏》。我当年的报道这么写的——

《鬼戏》耸人闻，金木水火土声光交响

奇乐诱客来，东西南北中乐人荟萃

——克罗诺斯四重奏团暨琵琶演奏家吴蛮北京演出纪实

北京音乐厅再一次盛现北京音乐界人士荟萃一堂。晚上7点左右，音乐厅门口已经人声沸扬，车水马龙。高雅音乐界人士如吴祖强、王震亚、杜鸣心、李西安、卞祖善等的来临固然是人们意料之中，而来自另一领域的崔健、王迪、何勇、张楚等人在音乐厅露面却引起了同样阵容齐整的北京各大传媒记者们的注意……

7月，河北电台的DJ孙晨邀请传媒界及乐评人去河北赞皇山区开会：那里也算革命老区，也算贫困地区，让这些哥们姐们接接地气。

去的路上，我们坐张树荣的车。临近野三坡，张树荣停车说：歇会儿，人家说这个地方莫名其妙爱出事。

果然，大晴天的，突然就飞过来一片云，下了几分钟的雨。

从石家庄往山区走，老远看见一辆大轿子车倚在石壁上，到跟前一看还真是别进了路旁的泄水沟里。我们打电话一问，果真是拉大批人马的大轿子车。到了当地，说是真有人因为车辆倾斜“让青春撞了一下腰”。

那应该是一处生意不大好的招待所，吃的喝的住的确实有点“忆苦思甜”的味道。我笑对孙晨说：你还以为这帮哥们姐们真能接地气呢。

第二天召开“中国流行音乐走向研讨会”。张树荣调侃：这个题目好，中国流行音乐没事干了，只能“走向研讨会”。

田震1996年专辑照

要回北京了，田震跟我说：哥，坐我们的车吧，能给你往北边拉近点。

我就坐了田震和张卫宁的车。

快到野三坡，我说：小心点，我们来时就突然下雨了。

正说着车不知碰上什么，“咣”的一下，张卫宁猛地打把，车算是正了过来。

田震说：还真是挺悬的。

回来听说，有了去时的阴影，那些坐大车返京的害怕，轮流坐在司机旁边讲笑话，生怕司机睡着了。结果倒是没出什么事儿。

“十年回顾”的事虽然搁浅，张树荣并不死心，他决心接着把这个事情办下去。

首先是投资问题。张树荣居然让北京青年报记者戴方写了一篇《中国歌坛十年纪念活动启动，寻找投资方》。我们都觉得他不靠谱。但张树荣果然是员福将，没几天，一个温州老板，原来在海南岛玩房地产的，最近要在北京搞项目，愿意出钱。老板名字很好记：潘希同。个子不高，透着精明。

潘老板投资的动机是他拿下了陶然亭公园旁边的一个老鞋厂，要改造成一个宾馆，但似乎还没有获得批准，包括资金也还不能及时到位。所以他的条件并不复杂，就是这个活动一定要在宣武区搞，以便于拿这个大项目去说服有关部门。

那也是一个传统媒体“多种经营”的年代。原在北京演出公司工作的胡敬云跳槽到北京音乐台，几年前成立了个北京太阳文化传播公司。他们承办，活动由此开工。

既然是十年纪念活动，考虑来考虑去一定要发奖。但只要涉及发奖，就容易出现种种摆不平的问题，有硬数据的排行榜都难幸免，何况“十年”？最后确定了一条原则——凡是参与了内地十年原创作品方方面面工作的全给奖。

发奖名单基本敲定，一边看一边加人。《音乐生活报》先登了一版名单，细细一看，居然还有漏掉而必须加的人，于是在《百老汇》上增补。由此最终确定了包括创作、表演、制作、出版发行、音像界管理部门、传媒各界人士共一千零八十人的获奖名单。还原则鲜明地去掉了虽然曾经经营体量极大、但确实没有支持过原创歌曲的南北两大发行商。

潘老板给起钱来还算痛快，但是他中期提出最好把外地请来的客人一律安排在他正在盖的新饭店里。为此他调来多个建筑队日夜赶工，工地上插满各种旗帜口号，一副大干快上的劲头，居然如期完工。

我们天天开完会半夜到工地考察进度，但最后闻闻刚装修完的味道，我们还是要求潘老板另找地为外地来京人员安排住宿。他居然让前门饭店退掉了两个俄罗斯旅游团。

另一件大事是庆典演出。由于歌手太多，甲丁发明了AB场概念，但需要刘欢、那英、臧天朔、田震四个人两场都上，以刺激票房。一开始四个人都同意了，但后来刘欢和那英发现头一场那天还必须参加中央电视台的MTV年度颁奖典礼，两人大为紧张，谁也不敢得罪中央电视台。

我们和甲丁一起在东直门外的街摊上，嚼着萝卜皮喝着啤酒和刘欢商量良久。结果做出决定，头一天让刘欢和那英从压轴改成开场，等他们一下场就及时送往中央电视台的演播现场。

万事俱备。何勇一天来到组委会，声称没有崔健参加演出他也不参加了。我们想了想，最终认定他不参加也不影响大局。

11月6日，颁奖典礼还是安排在潘老板的新酒店举行。刚刚抢修出来的一个大厅仅仅是装了个台面，后台还是乱七八糟。好在千把人的获奖者们不知道内情，简短的颁奖礼还是圆满举行了。领奖者一律表示最满意的是和奥运奖牌一般大小、百分之九十九镀金的大奖牌。

11月8日晚上，由北京文艺台、北京音乐台、北京电视台、北京奇然物业管理中心、北京太阳文化传播公司主办的“96奇然中国歌坛十年大型演唱会”终于开场，《让世界充满爱》的音乐声中，张树荣、成方圆和80年代老牌主持人阚丽君、广东经济台主持人陈石上场一起主持。

何勇看了头一天的演出，第二天又要求上场。

到了何勇上场，开场效果还不错。唱完了，他却不下场，对乐手们示意一下，又奏出了音乐，是《警察姑娘》。到了中间，他喊了一句不该喊的，吉他手还蹦到了高价租来的钢琴上。结果就是盛大的庆功宴不欢而散。

多年以后，网上有一篇关于“十年回顾”的长文。人物名称用的全是圈内人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化名。我一直怀疑是一个深知整个活动内情的人写的，却至今不知是谁。但我知道，至今绝大多数当年的获奖者都会在履历中写上曾获这个奖项并保留着那块大奖牌。

奇然大酒店至今似乎还在，潘老板却已失联多年。

2024.1.2

供图/雨驿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