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评论家贾想对刊发于2023年《人民文学》的“90后”作家小说进行观察,以普通读者的视角和评论家的洞察力,将这些青年写作者归类为“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进行阐释,说出自己的惊喜,也说出困惑,“‘天真’是人类与神性合一的状态,‘经验’是人类与神性分裂之后的状态。”“如果说,天真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是愉悦,那经验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就是思索。”
致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
——2023年《人民文学》“90后”作家小说札记
文/贾想
各位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
你们好!请容许我,一个从你们的小说中得到了愉悦与困惑的普通读者,抛掉高高在上的第三人称,以第二人称的方式与你们联络。请允许我,擅自跨过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山高水远,跨过创作与阅读之间的永恒时差,坐到你们的面前,看着你们的眼睛,以友人的方式,直接同你们说话。
如果你们还不熟悉我们普通读者的性情,请读一读伍尔夫女士在《普通读者》当中的描述吧:“他是为了个人的兴趣而阅读,不是为了传授知识或纠正他人的见解。最重要的是:他是在一种本能的指引之下。”这正是我们普通读者的做派。依循直觉,直接了当。所以,请原谅这一封陌生读者的来信,原谅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还没洗净双手、喘匀了气,就迫不及待地坐下来,给你们写信。
你们大概想知道,为何称呼你们是“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这跟帕慕克的那本演讲集《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其实并无关系。我说的“天真”与“经验”,来自威廉·布莱克。就是那个十八世纪伦敦袜商的儿子,一辈子辛勤谋生的小版画家,现在人们尊他为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国诗人。相信你们了解他的两部诗集:《天真之歌》与《经验之歌》。《天真之歌》收录了愉快的诗歌,展现了人类童年时期的活力,以及被神所庇护的满足感、安全感。《经验之歌》相反,布莱克刻画了人类与神走散之后的迷失、慌张与无依无靠,展示了童年丧失以后,幻象与虚无对内心的折磨。
威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中文版
“天真”是人类与神性合一的状态,“经验”是人类与神性分裂之后的状态。描述近代以来精神的转变,还有比从“天真”到“经验”更精准的表述吗?朋友们,从共性上看,你们三十岁上下,创造力旺盛,无一不自觉、不专注。你们的写作昭示着你们一致的决心:以小说艺术为志业。天真的与经验的,这种非此即彼的分类,肯定无法穷尽你们每个人的可能性,说出你们每个人辽阔的理想。但各位,恕我能力有限,面对你们刊登在2023年《人民文学》上面的新作,请容许我借助布莱克的这个标准,对你们作出一个简要而迅速的区分吧。请容许我挂一漏万,在“本能的指引之下”,指认你们之中天真的那个、经验的那个,说出我的喜悦、我的困惑。
我们先来看一看,哪些天真的小说家在谱写他们的“天真之歌”吧。
吴清缘的《卫煌》一定是其中嘹亮的一支。因为天真的小说家,一定是想象天马行空、讲起故事手舞足蹈的那个。吴清缘,你以先知一般确凿无疑的语言,向我们描述了一场发生在未来的、惊心动魄的启蒙运动:机器人的启蒙。在这个人工智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化、朝难以预测的未来大步前进的时代,你将我们对硅基生命的赞美与担忧,转化成了想象的发酵剂。你让我们看到,硅基生命花费千万年完成觉醒之后,他的疑问竟然与人类如出一辙: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什么是创造?什么是美?这时我们才恍然大悟:那些我们人类习以为常的能力——审美、创造、爱与哭泣,竟然是宇宙演化了上千万年,以无数时间的代价所换来的宝贝。穷尽宇宙的真相依然保持天真,这就是科幻作家的浪漫吗?
而周于旸,你让我意识到,天真的小说家喜欢的是充满活力的强人。这群人,应该是阿喀琉斯、力士参孙和堂·吉诃德的后代。快意、果断、敢作敢为,有使不完的劲儿、勃勃的野心。《招摇过海》当中的曾传裕正是如此。尤其是在小说的开头,你先声夺人地描述一个强人的出场:依靠他的勇气、运气、力气,从大海的手里搏回了一条完好无损的大鱼。但随即,你为曾传裕设置了考验:到手的大鱼被动物保护部门带走,命运开始施展自己的威力。但强人的生命不能由成功学衡量,应当看他经历的事有多难,出过的海有多远,对人的情有多深。对曾传裕而言,大鱼、岛屿、海洋,是一个形而上的理想世界投到人间的鱼钩。虽然故事的最后,他随鱼钩上升,从人间消失,但他已经成为我们对于海的梦想的一部分。
焦典,你的写作完全展示了天真的本相。那就是作为一个孩子来观察、体验和认识世界。以孩子那旺盛的好奇心、活跃的动作、不惧死生的眼光。你的《长河夜渡》告诉我们,天真的小说家普遍具有发达的动作能力。在这个有关武艺的故事里,阿爷每个招式都是爱的招式,而“我”对于每个招式的学习,都是对于爱的学习。小说最漂亮的一处,是写阿爷之死。正如柯希莫跳上树枝的那一跃,你在这里使的是卡尔维诺式的一跃:“阿爷借力一跃,纵身入暮色,回到寂静的那边,回到万物恣意,蚂蚁亦可仗剑行走的那边,回到再老的鸟都有柔韧的奇异翅膀的那边。”死亡,明明是最无法动作的时刻,但你反其道而行,把死亡变成了最后一个招式、最后一次行动,将这个消逝的时刻升华为解脱的时刻。动作,在此展现了强烈的乐观主义。
谭滢,通过《木石苑》,你向我们展示了天真的根本力量:爱的力量。这里的爱,是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的爱,是魂飞魄散、不疯魔不成活的爱。你用温润如玉的语言,灵动雅致的笔调,轻快爽朗地讲出了一段这个时代所没有的“天真之爱”。在“天真之爱”里,只有爱与不爱的是非问题,没有真情与假意的真伪问题。陈锦丞,你在《断折芦笛的傍晚》当中写的是“天真之爱”更为原始的形态:欲望。故事写的是一个外来的女人与一个古老信仰社会当中的男孩的接触。两个人背负的文化意义,将这个接触变成了寓言性的动作。男孩的欲望,从他的无意识深处,同时也是从历史的深处萌芽了。你将一个男孩的性苦闷,叙述出了“寻根”小说的气质。
我想,举出这些例子已经足够。我们已经可以把握天真的小说家的特征:你们写作的发生,更多来自直觉与激情、童真与天然。在对人类善恶、真假、美丑的衡量当中,你们倾向肯定性的那一边。因此,无论你们的题材怎样迥异,你们底层的风格都是浪漫。特别要指出的是,你们也许全部是堂·吉诃德的后裔,因为你们与客观的世界唇齿相依,你们热爱动作,热爱通过行动与世界建立直接的联系,从而捣毁或者改造世界。你们是一群天真的小说家,你们教给我的是“天真的诗学”。
现在,我来拜访一下另外一群人:经验的小说家。你们显然比刚才那几位天真的朋友更加安静。你们看上去少言寡语,目光是收敛的、内倾的,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你们所创造的小说世界,可并不像你们那样让人舒服。那里光照似乎总是不足,人们总是心事重重。那里,街道上的事故和人心当中的事故一样多!总之,那是一个问题重重的世界。但这才是经验的世界,不是吗?布莱克早就在《经验之歌》里面提示过进入的方法:“我一下子跳进这危险的世界”(《婴儿的悲哀》)。我得不假思索、一股脑跳进去才行!
李祯,先谈谈你的《夜行女孩》吧。你在里面塑造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保安。他生命的活力被什么给抽走了,他变得如此之轻。这个轻飘飘的躯壳,只能让他过着一种“无法深入的生活”:看守,发呆,检查,躺在草坪上。整个小说写的都是他的“游荡”,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的行动。故事的最后,他终于攒够了力气,做出了动作。李祯,你以淡漠而迷人的语调,讲完了一个没有内容、但充满了氛围的故事。这是经验的小说家的一种能力吧?
路魆,我猜你其实无心讲述一个结构完满的故事。在《磐石与云烟》当中,你更感兴趣的是人,是人的思维和哲学,不是吗?小说里,你塑造了一个酷爱思索和做梦的男人,他热衷于关于生活的言论与观点,却不热衷于生活本身。更奇怪的是,他和爱人之间,是研究对象与研究者的关系:观察、发现、分析、总结。爱人成了一个客观的标本。这和《木石苑》里面的“天真之爱”,不是恰好相反吗?“知识的积累使人服从,这是有害的。”布莱克的箴言,你是否也认同呢?
周婉京,你的《黄金蛋糕》让我感到亲切。这难道不是一个来自俄罗斯的故事吗?通篇回响着俄罗斯文学的教诲:人与生活的问题,是文学最严肃、最根本的问题。你深知人心在不公与虚伪之中的幽微波动,对社会议题的把握令人信服。你所提出的问题,不也是我这样平凡的劳作之人,时常在纳闷的吗——“怎么好好的就没劲儿了呢?”这不正是契诃夫对这个经验的时代所提出的质问吗?所以,我愿意这样想:你的故事应该是来自俄罗斯的!是19世纪末的俄罗斯,对我们的时代投以的一吻。
陈萨日娜,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读到你的小说了。作为一个锋芒已露的小说家,你的风格已趋于稳定。你依然是这样:对于身体的不适具有高度的意识,对于身体的美学具有异常的直觉。《热冰》展现了一具被目光所凝视、被意义所质问的中年人的身体。这具身体充满了骚动和不安,充满了否定自己和拯救自己的冲动。此外,你还揭示了这个经验的世界,人的最为基本的痛苦:分裂的痛苦。面孔与面具,真情与伪装。我们这群现代的人,是不是已经被这种表里不一的生活给撕碎了?
当然,经验世界的问题不止这些,经验之歌的曲调不止这些。索耳,在《番石榴飞艇》当中,你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个时代经验的通货膨胀,所以才会跑到岭南的近代史里面寻找保值的写作资产?你的写作,揭示了经验的小说家一条秘密的退路:当他无法跟踪这个变幻的时代,他还可以回到对历史的考据和推测之中。叶杨莉,你在《水鬼》中重提《狂人日记》所聚焦的问题:人与人之间的“怀疑”。经验的小说家的虚构冲动,是不是来自对陌生人、陌生世界的怀疑和揣测?赵志远,你刚满二十二岁,但你已经知道如何将整个小说的大厦建造在沙子上。《乳牙》被放置在一个经不住推敲的基点上:儿女帮父亲找牙,找到的才能继承家产。将小说建立在一个虚伪的基础上,书写“虚伪的作品”——这也许就是余华所发现的现代主义文学的道路?韩杉,《寻找辛巴》是不是借用了《城堡》的叙述感觉?轻率的出发,虚幻的到达:卡夫卡创造了现代人的一种基本行动模式。这个“不能完成的行动”,是来自经验世界的受挫者的噩梦。崔故,你在《生枝》当中,依靠想象力的完形冲动,拼合成了一个弗兰肯斯坦式的怪物故事。经验世界所提供的材料,已经无法支撑起一个饱满的短篇小说了吗?
在经验的小说家这里,我是不是提出了太多疑问?没有办法,如果说,天真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是愉悦,那经验的小说家带给我更多的就是思索。和“天真的诗学”一样,你们的写作存在一种“经验的诗学”吗?譬如,你们的写作往往根源于一个问题,你们的叙事依赖思维、理性与设计;譬如,你们倾向于剖开世界无序、迷惑、痛苦的内在,你们要求对否定性的价值作出当庭审判;譬如,你们热爱头脑胜过动作,热爱咖啡胜过酒;譬如,你们全部是哈姆雷特的近亲,在理性无限膨胀的同时,行动却无限地萎缩……
各位天真的和经验的小说家:很抱歉,要充分谈论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和作品,我显然写得太短;但对于一封普通读者的来信而言,我已经写得太长。
感谢你们的写作,让我们劳作之人的灵魂,也能享受片刻的休息。等待你们的回信,也等待这个冬天的雪,落到我的头上。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