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0年夏天,塞西尔·沃伯顿(Cecil Warburton)去海边疗养,他在英格兰东海岸赫尔以北、纽卡斯尔以南的斯卡伯勒(Scarborough)待了两周,感到索然无味。
他是北方的绅士,柴郡准男爵的儿子,他在水疗中心照搬绅士的做法,几乎每天都要喝下品脱著名的泉水,这水气味如墨、口感酸涩,按时冲洗着他的机体。他拒绝采用同伴们每天喝足夸脱的全剂量疗法。他给姐夫写信道:“我原本希望在这里遇见一些值得与你分享的趣事,但现在我失望透顶,因为到目前为止,我除了粗糙的钩子和晾晒的干鱼,什么也没看到,这就是他们街头巷尾、房屋内外的全部家当。”街上到处都是“鱼的下脚料和鳕鱼头……但愿这封信不会夹杂什么难闻的气味,因为我觉得任何东西都摆脱不了这种臭味”。
他来疗养的这个小镇正在开发“海滨”的概念,海滩上即将出现第一批更衣棚,人们来此地是为了调情、邂逅,并不关心大海的其他用途。据1733年的旅行指南所述,伯爵和男爵、闺阁小姐和侯爵夫人等“贵族、绅士和上流人士”纷纷涌向斯卡伯勒。他们吃啊喝啊,深信这里的水能净化肌体,让他们永葆健康。他们在冰冷的海水里游泳,在又长又宽的沙滩上赛马,还在晚上尽情舞蹈。
他们到斯卡伯勒选择去体验水疗,而不是探访忙碌的城镇,不是参观50年前荷兰和英格兰交战时向敌舰开火的城堡,不是见识大约有300艘船的渔船队,也不是游览北边泰恩河(River Tyne)和南边亨伯河(River Humber)之间唯一实用的避风港湾。这个城镇让人想起了海上的关系网,涉及食物、贸易、战争以及各种各样的抵达和入侵,包括观念的入侵。
塞西尔·沃伯顿和后来的万千人一样,对这些兴味索然。他有更直接的烦恼,他给姐姐写信抱怨道:“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胖……”
关于海滨的新概念妨碍了我们倾听大海的故事。海滨变成了目的地,不再是去往大海彼岸某个地方的出发港;海滨变成了游乐场,不再是工作和打仗的地方。我们很难想象曾经存在一个以海洋为中心的世界。弹指过往,就连海岸线都没有移位,仿佛狂风从未卷起过沙暴,涨潮从未淹没过陆地。我们用石头和混凝土建造了海堤、步行街和滨海大道,划出了人与海之间明确的分界线。在这道界线背后,海滨酒店和别墅可以肆无忌惮地凝望大海,这正是它们大受欢迎的卖点。
沃伯顿的时代只是刚刚开始。名流络绎不绝地来到斯卡伯勒,他们签名登记,支付5先令,租下海滩上的两间房,用来把酒言欢、梳洗更衣。他们可以从伦敦乘约克的马车北上,也可以借道剑桥北上,沿途游览观光,但前提是他们能忍受简陋的乡村客栈。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花1基尼在比灵斯门(Billingsgate)码头上船,搭乘从伦敦空载返回泰恩河的运煤船前往斯卡伯勒。
女人们在向导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沐浴。当地诗人满腹牢骚地写道:“摊开的汗衫守护着仙女/每一道窥探的目光皆成泡影”。男人们要么“退后,与同伴隔开一定距离脱衣服,要么……乘小船离海滩远一点”,然后“直接赤身跳下水”。人们公认这片海很安全,可以尽情享受运动或药浴。《从伦敦到斯卡伯勒之旅》(A Journey from London to Scarborough)的作者坚称:“我们的医师认为,总的来说,冷水浴有疗效是由于海水中有更多的盐分,而这一优势在英格兰只有斯卡伯勒才能夸耀。”
海水和泉水一样,都是用来治病的。医生们深感忧虑,生怕这些水会与他们处方中的化学药品形成竞争。1669年,辛普森(Simpson)医生发表意见写道,显然有必要“对水疗用水进行更仔细的分析”,通过“化学剖析”证明水中凑巧含有什么化学药物成分,只有这样,医生才能认可并推荐海水疗法。18世纪30年代,水质分析完成后,变成了事关公民自豪感和大众兴趣的话题,成了海滨重要的友情提示,斯卡伯勒的游客和居民都跑去听公开讲座,了解他们喝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水曾是信仰的证明,因为圣水、圣泉和圣井是由圣徒或其他有缘人发现的。根据威蒂(Wittie)医生在1667年的记述,斯卡伯勒的泉眼最早是法罗(Farrow)夫人发现的。17世纪20年代,她在海滩上散步,注意到在“一处极高的峭壁”脚下,有一眼汩汩冒泡的泉水,把石头都浸染成了黄褐色。她喜欢这泉水的味道,认为这泉水对人有益。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传开了。
威蒂医生写了一本小书,证实水疗是医生开出的处方。他本就相信沐浴的疗效,因为这正是英格兰人的水疗方法,他们不仅会喝,还要用来泡澡,不像欧洲人认为光喝就行了。他建议好饮波特酒的人多去海里游泳,因为他就是这样治好了痛风,我“夏天经常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然后躺在温暖的床上发汗”。夏天是最好的季节,威蒂医生难以置信“在德意志地区的水疗中心,他们冬天饮用海水”。
他知道“许多人去水疗中心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消遣,暂时抛开烦心事,呼朋引伴,寻找慰藉”。但消遣也将成为医生的商机,这一现代职业专门研究长寿的秘诀。游泳不再是简单的运动。1775年,罗伯特·怀特(Robert White)医生在《海水的使用和滥用》一文中告诫“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不能无所顾忌地进行这种娱乐活动”。他们也许可以早一点儿去洗海水澡,但神经紧张的人应该等到“将近中午”再下水,“任何人都不能泡在水中超过一分钟”。海水可能没有泉水那么冰冷刺骨,但怀特医生还是觉得有必要警告人们“健康人洗海水澡的致命影响”。怀特医生举了个例子,“一名40岁左右的男子,头脑清醒,生活节制,禁不住劝诱去洗海水澡”。他认为自己身体没什么毛病,所以他没有放血,没有清洗,也没有得到医生的许可就下水了,结果“他头部剧痛,耳鸣目眩,突发致命的中风”。
怀特医生认为,海水对治疗麻风病“有用”,对治疗癫痫“成效显著”,还能消除黄疸。海水也可以治愈淋病,这让好色的绅士们感到安心,却安慰不了下一个与他们同床共枕的人。虽然海水有如此神奇的功效,但他认为人们使用“这种普通又流行的药物”不够谨慎,因为海水会使“胃肠不宁”。他记录了“各阶层的人对海水浴的偏好”。
不只英格兰人喜欢海。17世纪,荷兰人也喜欢在海滩上散步,每年春天,斯海弗宁恩(Scheveningen)的男孩们都会把女孩们扔进海里,人人都要喝海水。他们那位等同于亲王的执政(stadhouder)经常开着有帆有轮的沙滩艇,沿着海岸疾行。水疗中心吸引人们来到海滨,但海边生活别有乐趣,有些海滩建成了新型的度假胜地,不需要医生的许可,比如德意志地区北海海岸的诺德奈(Norderney),比如奥斯坦德(Ostend)和布洛涅(Boulogne),再比如波罗的海的多伯兰(Doberan),人们去这些地方纯粹是为了消遣,任何人都可以尽情戏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些度假胜地把海浪和洋流变成了都市思想的背景,告诉人们如何保持健康、保持身材、保持良好的形象和愉快的心情。大海的旧业务默默退场,度假成了大海的新商机。据浴场的宣传员声称,瑞典哥得兰(Gotland)岛上的维斯比(Visby)港千百年来熙熙攘攘,是闻名遐迩的商业重镇,但到19世纪,经济萧条,湮没在即,只能开办浴场,为游客们提供更衣和喝酒的场所。
沐浴小屋和海滨景点,还有后来出现的长堤、骑驴场、炸鱼薯条店,以及射箭摊、保龄球场(如布莱克浦的球场)、音乐厅和明亮的电灯,屏蔽了真实的海边世界。大海的秘密依然鲜为人知。19世纪末,贝德克尔(Baedeker)先生在《旅行者手册》(Handbooks for Travellers)中事无巨细地记述了艺术品和交通费,但似乎没有意识到漏掉了什么。他介绍完尼德兰(Netherlands),又专门介绍了泽兰(Zeeland,也叫西兰)沿海地区的米德尔堡(Middelburg),以及周边所有可能的短途旅行。他注明每天有两班公共马车开往一个名为栋堡(Domburg)的“小浴场”,德意志人、荷兰人和比利时人经常光顾,他提到“在附近散步很愉快”,还列出了双驾马车到那里的价钱以及巴德酒店食宿全包的价格。
他没有说起栋堡的旧闻,但老人们对那段往事记忆犹新。就在这个“小浴场”怡人的海滩上,大海泄露了它的秘密,送还了它的历史。
1647年1月初,狂风吹乱了沙丘,卷起了巨浪。海滩上的沙子被吹开,露出了底土中本不该存在的东西——石头。栋堡附近的海岸上根本没有石头,只有沙子、泥炭和黏土。因此,一定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据我们所知,是从700公里外的法国北部采石场——把这些石块搬来的,搬运它们肯定是件大事,因为一块石头就重达2吨,1647年还没有机械能挪动这样的重物。一封寄往阿姆斯特丹(Amsterdam)的信激动地写道:“大约两周前,近海的沙滩上出现了一些巨大的白色石灰石。”这封信作为新闻通讯被刊登了出来。
人们还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像“有圆柱基座的小房子”。石头上残留着被抹去一半的图像,描绘的是祷告者面向名叫尼哈勒尼亚(Nehalennia)的女神,感谢她保佑他们事业成功,儿孙幸福,货物安全运过大海。这个“小房子”很可能是神庙。石化和盐蚀的树木残骸不禁让人联想到庙宇周围种植的小树林。该篇通讯还言之凿凿地表示,人们发现的是这片海滩“最古老的纪念碑”。
在这些很像祭坛的石头中,有些供奉的是家喻户晓的神,比如守护海洋和水手的海神尼普顿(Neptune),还有大力神海格立斯(Hercules),但尼哈勒尼亚和她的26座祭坛千余年来却寂寂无闻。在祭坛上,她或如维纳斯(Venus)、朱诺(Juno)、密涅瓦(Minerva)等女神一般坐在贝壳状的华盖下;她或站在船头,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她或端坐宝座,旁边摆放一篮苹果,还有一只漂亮的小狗仰头看向她。船不只是运输工具,在人们的思想中,尤其在北方人的思想中,船与丰饶多产还有着奇妙而深厚的联系,所以尼哈勒尼亚应该是当地崇拜的女神,可以保佑他们粮食丰收、海上好运,甚至车马平安、道路通畅。她曾经是栋堡人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神,现在却被彻底遗忘了。
整个欧洲学术界都沸腾了,因为海里冒出了未知的东西。往事几经沉浮,仿佛历史就是运动不息的大海。栋堡的老翁彼得·德布克(Peter de Buk)回忆道,1684年,“凛冬时节,海滩上冰块堆积如山”,原本牢固的石头开始松动,“慢慢地移向大海”。当地官员说,多年来人们在这些石头上玩球,现在只能另寻他处了。
三年后,经过一场强风暴的洗礼,海滩上露出了很多古尸,每一具都装在几厘米厚的木棺中。他们的头骨都朝西,棺材里满是沉沙。他们的颈部都挂着华丽的细链,链子上还坠着硬币;其中一具骸骨的胸前搁着一只高脚杯,另一具身旁放着一把银匕首。基督徒不能随葬物品,所以这些坟墓的建成时间必定是在公元700年之前,那时候基督教尚未在沿海地区兴起;或是在公元700年的一个半世纪之后,那时基督徒被维京入侵者打败,退到内陆地区。过去的事就像棺材一样密不透风,就像幽灵一样无法解释。几天后,海水回潮,又隐藏了尸体,人们还没能查出他们是谁。
1715年,恰逢大海的枯潮期,海滩延伸出很远,可以看到水井的遗迹和建筑物的地基。同时又出现了一尊雕像,巨大的无头维多利(Victory),矗立在用圆形和方形石子铺成的形似神庙的中央。维多利在海滩上搁浅了好几年之后才被运到内陆,停放在当地的教堂里。她重见天日后,因为离开了苦咸的海水,又时常被雨水冲刷,浑身长满了青苔。1848年,闪电击垮了教堂,她也跟着毁了。古时栋堡遗存下来的这尊雕像现在只剩下几块残片和两立方米的碎石,被倾倒在镇政府的花园里。
逝去的人没有走远。1749年和1817年,墓地又出现在世人眼前。20口破烂不堪的棺材用木栓接合,没有一颗铁钉,只被古老的沙丘牢牢地锁在沙子里。每具尸体都有圆形的饰针,有的在右肩上,有的在胸前,看起来像是给海神的买路钱,甚至可能是为换取新生奉上的财富。有一具尸体还随葬了一把剑。但当地人现在了解了墓葬品的价值,他们会偷偷开棺,不愿透露找到东西的具体地点。他们只顾忙着将宝贝卖给阿姆斯特丹的收藏家。
海岸线会随风和潮汐不断变化,所以1832年的低潮又揭开了海滩上一处完全不同的遗址;1866年,这处遗址再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分散的房屋轮廓,还有棺材呈星形排布的墓地。现在汹涌的海水下藏着三个不同的故事。我们发现了一座罗马神庙,供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神,这座神庙坐落在船只入海的地方,看上去像是突然被废弃。我们在沿海发现了一处定居点的遗迹,有一条东西向的道路,还有用来存放和分拣货物的木屋以及大量的硬币,足以证明这里曾是正经的商业场所。我们还发现了一些非基督徒的坟墓,因为墓里有很多兽面纹的青铜美器,还有一个方形的银领,看起来像是维京人的东西。
文字记载只显示了货币、祭坛和墓葬品所反映出的生活印迹。在现存的罗马文献中,没有人提到栋堡或类似的地名,当时身处帝国中心的罗马人非常狭隘,经常无视他们富裕的行省。学者阿尔昆(Alcuin)在写圣徒生平时,讲述了公元690年前后,圣威利布罗德(St Willibrord)在瓦尔赫伦(Walcheren)岛的小镇上传福音,发现“那里仍然矗立着错误的古神像”,这里就是栋堡的所在地,在人类重构海岸线之前,它还是一座岛屿。威利布罗德当着守卫的面砸烂了雕像,守卫勃然大怒,提剑直刺圣徒的头。“但是,”阿尔昆写道,“上帝眷顾他的仆人。”圣徒不计前嫌,还帮守卫躲避那些想要惩罚他的人,帮他摆脱那些占据他灵魂的恶魔。但三天后,他还是死了,因为只要被愤怒的群众抓住,下场大多如此。
根据修士们编撰的年鉴记载,公元837年,维京人对“瓦尔赫伦岛上”(in insula quae Walacradicitur)的栋堡进行了野蛮的袭击,许多人被杀,许多妇女被掳走,“无数金钱”被搬空,诺斯人还要求他们定期纳贡。大沙丘上这条隐蔽的街道显然是个值得掠夺的富庶之地。
我们读过关于掠袭和抗争的故事,但大地本身展现的却大不相同。现代考古学家调查了海滩上的各处遗址,没有发现多少能让人联想到战争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什么被烧毁、砸碎或堆积的东西,表明没有发生过外史中记载的血腥事件。人们在海岸上只生活了几个世纪,随着风沙缓慢而悲伤地退向内陆,没有留下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当然,死去的人除外。
所有的活力都被埋在沙滩上,直至今日,那里的游客依然络绎不绝。
本书想通过讲述中世纪北海一带的生活,重新发现那个失落的世界,重新找到它对我们的意义。当时,水路是最便捷的旅行方式,海洋四通八达,民族有来有往,不仅运输着锅、酒、煤等货物,也传播了信仰和思想。本书讲的不是兵荒马乱、群雄逐鹿和基督教传播的故事,而是持续的海上交流和不同的行事风格开始深刻地改变人们的思想。在那个朦胧的时代,冰冷灰暗的北海成了现代世界的摇篮。
想一想罗马帝国灭亡后哪些事物必须改变,才能建立我们现在熟悉的城市、国家和习惯:我们的法律、我们的爱情观、我们的商业之道,以及我们为了定义自己所需要的敌人。商人带来了硬币,推广了货币的使用,随之还引入了抽象的价值概念,推动了数学和现代科学的发展。维京人四处掠袭,他们摧毁了多少城镇,就建设了多少城镇,而这些没有主教和领主统治的城镇可以开启新的贸易形式。这造就了一个商人群体,他们足够强大且具有自我意识,足以与王权和政柄开战。这就是我们的世界,金钱与权力在其间来回拉扯。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