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基2》在巨大的、存在主义式的爆炸声中结束，为那位恶作剧之王（指洛基）在漫威多元宇宙中心，赋予全剧以光荣但令人困惑的新主题。”《洛基2》落下帷幕，美国科技媒体网站《The Verge》如此纠结地评价道。

《洛基2》是部很难评价的连续剧。赞者称“迄今为止最好的漫威剧”，弹者称“将情节置于人物之上，内容不那么集中”。

《洛基2》不出意料地落入俗套——英雄死了（大概率会在将来复活），但这次选择“自我牺牲”的竟是洛基，而此前他只是一个“让人同情的坏蛋”——这让《洛基2》多少有点催人泪下。但洛基为何这么选择，又让人摸不着头脑——“光荣但令人困惑”，概括得很准确。

《洛基2》成功地突破了“二年级低迷”，用迷宫般的故事，把讲过N遍的东西又讲了一遍。它如此高明，却只为把俗套兜售出去。

一个BUG，竟成了漫威的富矿

漫威剧有两大俗套。

其一，频繁穿越时空：自1920年代起，多达5万个漫威英雄诞生于不同时期，各带当时的烙印，要把他们串联起来，看上去像一个整体，且圆上“英雄永生”之谎。穿越便成了“没办法的办法”，被频繁应用。到后来，已成“不穿越就讲不了故事”。

其二，单调的英雄：漫威剧试图呈现英雄的不同性格，给他们加上或忧郁、或阴沉、或玩世不恭之类的负面色彩，以让他们变得“更有趣”。可一到“关键时刻”，“漫威英雄”们的表现总是一样的——表情坚毅，勇敢顽强。他们必须笑到最后。这让漫威剧无法突破“有趣的坏蛋，乏味的好人”的困境。

不断重复，即为俗套。《洛基》则试图挣脱。

其一，洛基是从“坏蛋”变成英雄的，时好时坏，行为欠稳定，平添一分悬念。

其二，故事在不同时间线上展开，故事量暴增，有目不暇接之感。

其三，在不同时空中，洛基有不同变体。他爱上了自己的变体之一西尔维，他们之间相爱相杀，带来更多的可能性。

最精彩的是《洛基》的背景设计，它本身是一个悖论：漫威宇宙可自动分叉，不断延伸出新的时间线。但这些时间线必须强制归并在一起，否则它增值太快，将引发整体崩溃。因而出现了“时间管理局”这样的集权机构，主要工作是不断剪掉新的时间线。这也意味着杀掉该线索上所有生命，而这却背离了英雄们看重的人道原则。

不杀戮，崩溃的漫威宇宙将杀掉所有人，即洛基所说的“人都死了，要人道有什么用”。可允许杀戮，则正与邪、英雄与屠夫、坏蛋与好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问题的关键在于：“善恶二元”须有更高的存在宰治，否则即无从判断。可漫威英雄均非上帝，他们均有人的一面，活在未知中，同样会犯错；他们支撑不了“善恶二元”的结构，必一次次陷入道德困境。

这是一个哲学上的BUG——人类能感受到“善恶二元”的存在，但我们无法把握它；“善的目的”经常变成“恶的行为”，“恶的行为”有时又会带来“善的结果”（比如自私创造了市场）。

漫威的出奇之处，在于把这个BUG变成富矿，不断从中开掘出商业价值。

洛基创造的秩序也会崩溃

不看《洛基1》，很难看懂《洛基2》。后者延续了前者的种种设定。

《洛基2》的故事较繁密：不满“时间管理局”的肆意杀戮，洛基和西尔维来到时间尽头，找到创造时间线的大Boss——“遗留者康”。西尔维试图杀掉他，以彻底终止悲剧。洛基意识到，这可能导致已被编制成线性的宇宙无限增值，不受控制的分叉将毁灭一切。可阻止西尔维，就必须杀掉她——正如前面所说，她是洛基的分身，二人曾是恋人。当洛基感到犹豫时，西尔维成功杀死了“遗留者康”——迫使“遗留者康”躲到一个时间分叉中，当起快餐店员。洛基因而背上了拯救宇宙的任务——在多元宇宙中，找到“遗留者康”的变身，以及分散在不同时空中的“时间管理局”的核心成员，包括西尔维，拯救已过载而崩溃的时间编织机。

洛基与西尔维的对手戏异常耀眼：西尔维拒绝挽救“时间管理局”。在她的逼问下，洛基意识到，他的拯救行为中包含了自私：他离不开朋友，不希望他们湮灭，那么，他有什么理由要求西尔维不自私，“把眼光放长远”呢？

《洛基2》很好地抓住了“把眼光放长远”的悖论：人类天然短视，无法看到更遥远的未来；“把眼光放长远”是应对之道，可“长远”很难验证，常被当成借口，使人们放弃当下的利益，给个体造成损失。在“把眼光放长远”的背后，隐含着权力差，强者才有讲述权，可强者与弱者一样，都天然带有生而为人的局限，无法真正看得“长远”。

最终，洛基选择了自我牺牲。他走入时间编织机，忍受皮肤剥落之痛，重整漫威宇宙——既免于像“遗留者康”那样，靠杀戮维持秩序，又免于宇宙毁灭——洛基由此实现了“由神而圣”的转化，他奉献出的生命成了新秩序的中心。

《洛基2》隐藏了真相：人创造的一切秩序都将以崩溃告终，因为我们的认知与智慧不永恒，只有古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才是真正稳定的世界，那里已无时间，神们一抬手便知结果，彼此没有秘密，也没有未来。宙斯之所以创造人，恰恰因为这个稳定的世界“太无趣了”，不稳定的人间充满了各种可能，所以生机勃勃。

正如雪莱所说：“除了变，一切都不会长久。”随着熵的增加，洛基创造的秩序也会因为制造了过多的恶而崩溃。真正的永恒中没有英雄主义，灵魂左右不了根本秩序。但这个付出还是值得的，因为在下一季，洛基肯定又会活回来，他等于什么也没付出。

“把故事讲高级”也是王道

《洛基2》并没真正突破俗套，却从俗套中翻出了新意，它的故事能力让人叹服。在创作中，故事能力属于“手艺活”，常遭忽视。但影视剧离不开故事，好故事为作品赋予质感，概念才有立足的根本。

为什么《洛基2》能把故事讲好？因为它不仅是人文的，也是科技的。在《洛基2》中，有太多科技的内容，比如莫比乌斯环。

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纸带圈，即莫比乌斯环，它具有魔术般的性质——普通纸带有两个面，一个正面，一个反面。莫比乌斯环只有一面。想象一只蚂蚁在上面爬行，蚂蚁以为自己直线向前，没跨越边缘。但事实上，它一直在循环，始终无法看到空间已发生扭转。

我们是不是活在更大的莫比乌斯环上？所谓时空，是不是就是一个大型的莫比乌斯环？我们以为时间永远向前，以为时间与空间是分离的，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幻觉？《洛基2》剧终的“8”字，正是莫比乌斯环的隐喻。

在《洛基2》中，多重宇宙、隐力、时光编织、能量过载……处处渗透着前沿科技，虽有误会（有的是故意的，有的是真不懂），却激发出故事的激情。

相比之下，国内影视编剧也汲汲于“编个好故事”，但受传统观念影响，重人文而轻科技，无法走出“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窠臼。一谈生死契阔，立刻两眼放光；一谈相对论，则满头雾水。我们真正缺乏的，是对世界本质感到好奇的文化氛围。现实中，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住的小区中究竟有多少棵树，一棵树下究竟有多少生命在运转；我们走进树林，仅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一下树叶的新绿与凋零，感慨自身生命的老去——当身边的世界成为空洞的摆设，它的存在与我无关时，《洛基2》便已远去。

是什么力量在阻碍着，使我们不会、不敢也不愿编出我们自己的《洛基2》？也许是每天的家长里短，以讨论知识为“不会聊天”；也许是一边打开手机，一边却在抱怨手机带来的不方便；也许是长期不关注，一遇硬核知识就往后缩，觉得找专家去解决就可以……只有长期不积累、不关心，才会让人失去技术趣味，一味沉浸在“人物如何，性格如何，命运如何，感情冲突在哪里”中。

《洛基2》的人物塑造不成功，相比于《洛基1》，没有任何新意，可它依然有趣。只从人文眼看，整个漫威宇宙都有短板，却解释不了为何它能长盛不衰。可见，在把故事讲得更高级的背后，还有太多未知地带，等待去发现。

编辑|罗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