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菜市街角有田纳西·威廉姆斯的铜像

洪凌师姐本科是学法律的，却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出国后义无反顾地转投文学的怀抱。她是王小波《黄金时代》、铁凝《大浴女》的英文版翻译，近年来又致力于爱丽丝·门罗作品的汉译，《公开的秘密》新译版即将付梓，因此她于东西方文学有诸多独到的观察和认识。定居圣路易斯二十余年，对此间的文学掌故了然于胸，由她引导在这座城市里寻找文学的萍踪侠影，可谓不二人选。

2019年夏天，师姐伉俪回国省亲，月余旅行，十分愉快充实，孰料圣路易斯家中却出了大麻烦。因无人居家，房间内一处水管爆裂，汩汩淌水长达半月才被发现，泰半房间被泡，损失惨重。师姐匆忙归家之后，就是漫长而繁琐的搬家、装修、走保险，使人无奈而消磨。

其间师姐夫妇临时赁居了一处住所，房东是一对来自台湾的老年夫妇。刚搬进去安顿妥当，却又收到社区通知，房屋并不满足租赁条件，不能租住。就在这样的绝望沮丧之中，深怀歉意的台湾老先生忐忑询问：“我在另一街区还有一套公寓，若你们不嫌局促，也可搬去过渡一段时间。”见到师姐夫妇尚有犹疑，知晓二人身份的老先生补充道：“那公寓还是一位作家的故居，我也是前些年才购入名下。”师姐好奇询问：“是哪位作家？”老先生答：“叫田纳西·威廉姆斯。”师姐闻听，大喜过望，当即直呼马上搬家。

人与人的隔世缘分，跨过时间的河川，总是能冲撞出心意相通的浪花，仿若予人“踏入同一条河流”的错觉。就这样，师姐搬进了威廉姆斯生活过的房间，在三楼最西侧的公寓里，她阅读、写作、翻译、冥思，一遍遍送走那窗流年昏晓，一次次抚摸那些时光印痕，似乎与那位同样在这窗下迷惘与憧憬的南方少年，日夜相伴，安静守望。

田纳西·威廉姆斯1911年春出生在密苏里州哥伦布市，他本名叫托马斯·威廉姆斯。七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了圣路易斯，就住在这间公寓里。他的父亲是一个皮鞋销售员，脾气暴烈，没少打骂他。而年少的小托马斯患上了白喉病，镇日在家养病，无所事事，母亲为了打发时间，给了他一台老式打字机，让他开始学习写作。也许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这般契机，就在这间屋中，一位将青史留名的写作者正在慢慢破茧。

十六岁那年，小托马斯参加了某文学杂志的征文比赛，夺得季军，奖金是5美元现金。20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戏剧家之一，由此正式登上文学的舞台。托马斯因为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在大学时被同学取了个绰号叫“田纳西”。他索性以此为笔名，用“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名字写下无数的人间悱恻悲欢。此后半个多世纪，他创作了六十余部作品，将欧美几乎所有的戏剧奖收入囊中。

他最著名的作品《欲望号街车》和《热铁皮屋顶上的猫》，成为百老汇和好莱坞经久不衰的永恒经典，影响了全球无数的戏剧人、电影人。以身边一二事为例，疫情期间，某次与姜文导演闲聊，我说刚刚看了伍迪·艾伦的《蓝色茉莉》，姜导马上说，那是在致敬田纳西·威廉姆斯的电影。还有多回，我与演员胡光子兄每每聊起戏剧，总是从不同的起点一直聊到《欲望号街车》。

他在青年时代离开故乡，去了更远的南方写作，然后去纽约的风浪里浮沉，最终客死他乡。他身后被送回故乡安葬，故乡一直未曾轻慢或遗忘。在平凡的菜市街角有他的铜像，在他故居的后院，曾有剧社就在防火梯上演出他的戏剧，观众们在停车场上席地而坐，笑对那些不堪戳破的人间谎言。“我总是仰赖陌生人的慈悲”，这是《欲望号街车》里的著名台词，不知道百年前的这个街角，是怎样的陌生人带给那少年无尽的想象。他是否也猜想到百年之后，有陌生人来住他的房间，读他的文字，和他踏入同一条河流。

文/五溪蛮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