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立陶宛国宝级戏剧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生病无法来中国,一次不得已而为之的“疯狂排练”开创了中国话剧海外排练的先河,中国剧组、立陶宛导演、以色列排练场,无意间成就了一次戏剧领域的三方对话与民间互鉴。
特拉维夫的7月,裹挟着地中海的热浪,从不缺席的紫外线,让这座休闲的城市更加热辣,但在市中心一处街区拐角处的建筑里,却传出了中文台词声……今年7月,中文版《浮士德》剧组一行18人追随着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的足迹,来到这里,不是即将在这里演出,也没有与当地剧院合作,这样的疯狂排练皆因一个承诺……
你放心,我死之前肯定把戏排了
一部《叶甫盖尼·奥涅金》,让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在中国圈粉无数,中文版《浮士德》的制作人雷婷便是其中之一。她从不回避自己从追星到为偶像买单的心路,而那段时间,邀请里马斯来华排戏的机构,不止五六家,却最终花落雷婷和她的《浮士德》,打动这位世界级导演的恐怕正是那份专业、纯粹加爽利。2019年年底,千呼万唤的里马斯版《浮士德》终于首演,成为年度票房口碑俱佳的作品,但一切刚刚起范儿便遭遇了不可抗力。三年,换了天地。
2020年1月12日,中文版《浮士德》第15场演出结束,之后所有的巡演计划全部搁置,而且一等就是三年。这其中,饰演浮士德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演员尹铸胜因为腰部受伤,无法完成原来的舞台调度,而调度对于话剧又是何等重要,于是,由导演来重新排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事情却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不可控。
“中间我们三次起范儿,但都因各种原因没能成行。三年间发生了太多事,音乐设计福斯塔斯和饰演上帝的孙博相继离世,有人生孩子,有人得奖,有人有其他的机会,我一边遗憾,一边替人家高兴,演话剧跟挣钱太不搭边,这三年大家都过得太不容易。廖凡更是因为这个戏推掉了很多影视剧,可即便是这样,最后我们依然没能演成。”回望这三年,制作人雷婷对于每一个细节都谙熟于胸,“这期间,导演的人生际遇也有了大跌宕,身体更是在2022年之后出了大问题,多次手术,之后还要化疗,可他还是跟我说:‘婷,你放心,我死之前肯定给你把戏排了。’”
谈了一半的恋爱如何进行?
唯一办法就是导演在哪儿我们去哪儿
那段时间,剧组很焦虑,从视频中看到导演,他消瘦了很多。雷婷介绍,他们和导演今年年初续签了之后排练的合同,“最初的计划是他5月份完成最后一次化疗,6月份就可以来北京了。我们按照这个时间,联系好了合成剧场,通知了演员。结果到了5月3日,我们得到了导演进急诊室的消息,不过他还是给出了6月中旬可以来北京的答复。但是到了6月1日,导演又一次进了急诊室。这一次,大家感觉到不是那么乐观了,他最快也要7月中旬以后才能完成治疗,而原定的排练时间也只能暂时以线上形式进行。此时,8月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时间已经确定,而主治医生表示导演8月底来北京合成并参加首演的可能性只有10%。怎么办?有人提出换导演,但是不可能!这个戏就是里马斯的戏,虽说这次是复排,但我们更换了大部分主要演员,演员愿意亲近这个戏,也是因为想和里马斯合作,现在这个戏,从技术上来说是复排,但其实和新排没什么区别。当时的感觉就像是恋爱谈了一半,如何进行?怎么进行?”
对于里马斯版《浮士德》,国家大剧院给予了最大诚意,半年的时间一直在跟进,突然要跟人家说,导演来不了了,剧组一时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该怎么执行下去。但告诉国家大剧院后,对方表示很理解。“我觉得整个行业内的这种宽容跟这三年是有关系的。最近几年大家习惯了‘变’是常态,我们也是如此,从今年1月份到特拉维夫跟导演见面、签合同,回北京后也在正常推进,一切向好。没想到进入5月,一个月之内就变了两次,作为制作人,这种焦虑无奈就如同坐过山车,但整个过程中,我的心态没有变,我知道这件事就是要做。导演这样的身体状况,还一直惦记着排戏,包括所有演员,甚至各工种人员为了这个戏都做了很大的取舍,放弃了有着更加优厚待遇的机会,都是带着愿意亲近艺术的心态来的,想法不说高贵,也至少是纯粹,我怎么能说趁着合同还没签,戏还没卖,就算了不排了,我做不出来。我自己有过跨影视和戏剧创作的经历,这个戏就是个好意合作,大家都是好意,充满着一个善良纯洁的愿望,我们已经起了三回范儿了,如何让大家的所有努力都不白费,唯一的办法就是去特拉维夫找导演。”雷婷称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一瞬间,就已经非常坚定,“我知道自己很疯狂,没想要花多少钱,也没算多少人,但我认定这是冲破僵局的唯一办法。”
搞戏剧的好像就是这样,想想也挺刺激的
“我不是不知道我疯了,但就是很理性地疯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拔创’,实话说,我很战战兢兢,我最先问的是导演,导演说如果你们能来那太好了,但我当时还有一个担心,万一导演的太太和女儿不同意,觉得我们疯了怎么办。我真的无法预测,导演病着,我们这样的行为是找挨骂还是找挨打,结果导演太太和女儿都说他非常希望工作,这对于他的治疗是一个正向的帮助,这个回答让我一下就踏实了。”
但是在人生地不熟的特拉维夫,剧组一点资源也没有,唯一能够依靠的只有导演。于是,排练场是导演帮忙找的,道具是导演帮忙借的,剧组只带了几件代用服装。
原本以为说服演员会是一个困难的过程,但开始跟新近加入的墨菲斯特的饰演者尹昉和他的团队沟通时,他们虽然觉得整个过程反转有点儿多也有点儿快,但仅仅停顿了三秒就答应了。在剧组看来,尹昉是现代舞演员出身,有着常年在欧洲演出的经历,所以他很习惯在国外的生活。事实证明他在国外的日子也确实很自在,交流很顺畅,每天骑着公租滑板车满街走。
雷婷又去找浮士德的饰演者王砚辉,他第一句话就是“你疯了”,但想了想之后又说,“不过搞戏剧的好像就是这样,想想也挺刺激的。”
出发前,制作团队就和演员报备了,由于是在国外排练,条件有限,可能没有办法完全执行星级酒店的接待标准,但剧组在挑选酒店时会遵循两点:第一,房间不要太小,第二,离排练场近,所有人都表示理解,没有人提出异议。饰演玛尔特的胡靖钒更是和制作人住在了一个标间里,剧组几次向她表示歉意,胡靖钒说,“我就是来给你们省钱的。”胡靖钒背词时,制作人便会默默地拿着电脑去酒店的公共空间写东西。“剧组的氛围是很聚气的,就是我们常说的做事就要找志同道合的人,我们的演员在这次海外排练中展现出了足够的专业素养,很让我钦佩,他们的体谅也让我们很感动。”执行制作人李思捷感慨道。
就着绿豆汤大米粥,说着“高贵的灵魂”
跨越山水,15000多公里行程,剧组是全配置出行:演员、执行导演、舞监、制作、音响、纪录片团队,甚至“我们的场记金然是带着还没断奶的孩子来的,没办法,这次的排练,场记太重要了,当年就是她,现在也只有她能记。就是可怜了宝宝,刚退了烧就上了飞机,倒时差又倒了快一周”。
雷婷说:“大家知道你在这个事情上的诉求比较单纯,就不断有人来帮你。三年没演,一招呼,大家全来了,这种凝聚力不是靠钱来维系的,每个人对这件事都有一个特别善的念头。”于是,这次疯狂排练的一切必备因素都朝着特拉维夫行进。
为了让导演提前熟悉演员,也让演员熟悉角色,来之前,剧组和导演进行了几次线上排练,为正式排练节省了时间。当地时间7月9日,剧组抵达特拉维夫,舞监、剧务、音效等工作人员当天便赶到排练场做起准备,虽然空间有限,但排练场不仅有吧台、咖啡机,简单的食物操作台、采访间,甚至还装修出了舞台的小小仪式感。
为了解决剧组的“中国胃”,大家分头带了大米、小米、绿豆、杂粮、冰糖,甚至还有煮粥的锅,排练场老板一进来,就说排练场里有“一股中餐馆的味道”。附近东北菜馆的老板也和剧组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到人员如此之多的中国团队。于是,这个中国剧组开始了为期16天的海外排练,就着绿豆汤大米粥榨菜咸鸭蛋,说着“高贵的灵魂”。当大家把热腾腾的大米粥递到里马斯面前时,他笑着说,“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味道。”
这种为艺术的勇敢值得骄傲,甚至是一种高尚的行为
导演里马斯来了,依旧是合身的衬衫、休闲西服,丝巾点缀在领口。在和每个人拥抱后,导演便开始了工作,他是在医院做完放化疗来的。虽然消瘦了、单薄了,但里马斯的理性、周到,一如从前。对于剧组的这个疯狂举动,他一开始以为是在开玩笑,“我觉得他们是因为绝望,才说出这种话,我当成玩笑来听,也觉得这个戏或许会成为一个遗憾了,但过些时候,玩笑成真了!我不敢相信,真的很疯狂!但这是勇敢的行为,为了一部戏这么勇敢地付出,这不关乎钱,这种为艺术的勇敢值得骄傲,甚至是一种高尚的行为。我已经开始相信中国话剧的奇迹了,相信在中国,话剧如此被重视,作为一个参与者,我愿意陪着大家。”
里马斯说这番话时,雷婷就在旁边,“其实导演那句半开玩笑的‘你放心,我死之前肯定给你把戏排了’,对我影响还是挺大的。这是他对我的承诺,他认为这是他没有干完的一个工作,希望把它干下去。我不知道他对中国戏剧界会有怎样的影响,但这是他在很认真地告诉我创作氛围应该是什么样的,面对他,我们是在集体接受考验。我们就是取经的,把各种各样的经验都拿回来,遴选甄别,最后融汇到我们自己的技能里。”
同四年前相比,里马斯已经不可能随意上台带着演员走位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导演席和每个人沟通,这使得执行导演杨申要一人代替多个角色随意切换,他因此开心激动得快要从座位上起飞。雷婷说:“里马斯曾经跟我说,做导演三点最重要,第一是忍耐,第二是忍耐,第三是忍耐。但是这一次,他在排练中明显已经有点着急了……因为他的气力虚弱太多了……来了之后,我越发觉得,来确实是唯一的选择。所以再听到有人说你疯了,我会说,除非不做了,否则只有这样肝脑涂地。”
四天的时间,第一幕拉完了,连导演的女儿都很惊奇这样的速度。雷婷说:“大家在这里就是专注于这一件事,不像在北京,分神的因素太多。上午10点到下午5点,中间吃饭一小时,踏踏实实六七个小时,强度和信息量其实挺大的。”为了翻译得准确,也为了节省沟通的时间成本,剧组请来了出生在俄罗斯的华裔女生飞雅,她的反应、认知,甚至底层逻辑都很俄罗斯,由于学的又是表演,因此她的翻译在顾及意思传递的同时,还“演”出了导演说话的语境。
对中国剧组充满好奇,排练场外站满了当地学生
由于同以色列盖谢尔剧院有着长期合作,里马斯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动用自己的资源,为剧组从剧院借来了代用道具,一个中型道具箱内装满了剧中用的小道具,每天排练结束,舞台监督都要一一捡拾放回箱子里。虽然道具是免费使用,但从剧院运输过来是有成本的,而且因为特拉维夫的物价很高,人工成本非常昂贵,剧组为了省去这部分支出,所有的道具都是剧组工作人员自己从景车上搬运进排练场的。
排练场是一所由以色列盖谢尔剧院的演员创办的表演培训学校的教学用场地,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学生来此上课,得知剧组来自中国,他们会很诧异:为什么来这里排练?难道要在这里演出?“不在这里演出,因为追随导演才来的。”
这样的回答让他们更加好奇,但听到了里马斯的名字后,他们不仅会感叹“那是殿堂级的导演”,更对这个中国剧组产生了好奇。为此,很多学生会提前半小时到达学校,几乎每天接近排练结束时,排练场外都站满了人,从来没有接触过中国戏剧的他们,感兴趣的是里马斯如何把歌德的诗歌变成戏剧,以及中国演员如何在一位外国导演的执导下去诠释一部世界经典。
我不是生意人,买卖人可能真的搞不了艺术
在特拉维夫排练的每一天,团队几乎都会被剧场经理、剧场助理、学生等形形色色的人问“为什么”,雷婷总是笑笑说:为了追随导演。“我跟投资方说完全不用纠结这是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它是唯一的选择,如果说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不干!先把戏排出来总是没错的,一旦有剧场了就可以安排演出,总不能先等一个结果,这三年我已经把导演等出病来了,谁能想到福斯塔斯和孙博会相继离开呢。”
出发前,为了挑选服装带到特拉维夫,雷婷和剧组小伙伴去整理服装箱子,打开之后第一眼看到一个鞋盒,上面写着“上帝孙博”,雷婷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排练时,想起剧中一首歌,在找歌词的过程中,又听到了孙博演唱的原声,大家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了。“世事无常,在等待演出的这三年,我们曾经开玩笑说之前的演出是上一轮人类文明的余晖……”
正是这点理想主义的光辉,让雷婷在没和投资人商量具体增加多少成本的前提下,就确定了此次海外排练。“为了让这盘棋不死局,我先要有个态度,这个行为就像一杯酒,我干了,您随意。只有这样做事,你才觉得自己值得被信任。如果因为各种不确定而不推进,投资方可能会认为你是及时止损,但同时也会想,这么好的项目你都做不下去,你是成不了事的人。这就是为什么投资有的时候是投团队,而不仅仅是投项目,投资有风险,投某个人,就是对你的一种信任。我没有也不会拿去海外排练这件事,跟投资方要求追加成本,就是自己先出了这几十万的费用再说。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我确实不是个生意人,更不是个买卖人,我确实更像个搞艺术的,没办法,这是骨子里的。”
最后一天,全剧连排。即便是在排练场,结束时,里马斯还是上台和大家完成了一次颇有仪式感的谢幕;今年8月,中文版《浮士德》在中戏剧场进行了内部交流场演出,里马斯在线上全程参与;就在上周,这出戏的首演时间终于敲定,今年12月将以公益演出的形式走进大学校园。如今回想三个月的那次疯狂排练,既是一次蜕变,又像一幕快闪,更在无意间为中国戏剧赢得了一次世界尊重。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郭佳
摄影/北京青年报记者 史晨枫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