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云溥
她终于还是决定,跟踪他。
做出这个决定,她竟有暗暗的羞耻感,体内气血上涌,像一锅水,烧到将开未开的状态,最是难受。奇怪,按理说,她又没做错事,羞耻的应该是他。
吃罢晚饭,他把碗筷一推,回卧室换衣服。她在厨房收拾的时候,留意听他开门又关门的响声。一分钟后,她换好运动鞋,悄然出门。
出小区就是一条商业街,他果然在前方一两百米,不紧不慢走着。街上人不少,下班买菜的,和吃过饭出来遛弯的,足够掩藏作为跟踪者的她。街道两旁有饭馆、超市、洗车店,当然还有几家快捷酒店。远远注视着他的背影,她想,他的目的地是哪里?
一起生活二十年,他向来没有饭后散步的习惯。过去总说着上一天班好累,吃饱了就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从新闻联播看起,到嬉笑打闹的综艺节目为止。
变化是从近半年开始的。每周有两天或三天,不定期,他晚饭后会出门。不说去哪里,只说“我出去一下”。回家则是两个小时以后,不会太晚。但在小城市,两个小时,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她没多问过,觉得没必要,但心里忍不住揣度,在这两个小时,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肯定不掌握高层秘密,但他有自己的秘密。
她想知道他的秘密。平心而论,这已经无关忠诚,只为满足她心里那一点小小的好奇心。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他又让她产生了好奇心,唤起了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欲望。这么说的话,拥有一点自己的小秘密,也许并不坏。她想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回过神来,他已经拉远了距离,她赶快跟上去。
街道的尽头是一片广场,绿树掩映,乐声震耳。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广场舞哦,他?她忍不住笑出声,倒要看看,你这陈年老腰,能搞出什么名堂。她看着他径直走向广场深处,周围人更多了,一路穿过几群挥舞红绸的大妈和在教练带领下跳操的小孩子,绕过几个大花坛,在一排树下的长椅边,他停住了。她也赶忙收住脚步,站在围观广场舞的几个大妈身旁,用眼角余光望他。
她很快就看到了答案。有一个中年男人先做完了热身运动,去长椅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便携音箱,摆弄了几下,连上手机,动感电音响起。那是完全不同于广场舞伴奏的另一种节拍,强劲,快速,像绝望之人的嘶吼。那个男人开始跳了,其他几个男人一边活动筋骨一边拍手叫好。那人先走了几个太空步,然后顺势开始拽绳子、擦玻璃,他身上像通了电流,时而抽搐,时而旋转。他的动作并不太快,甚至有点笨拙,但仍然能把关键的停顿和舒展踩在鼓点上,对于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做出这样的动作委实不易。
这是霹雳舞。
她想起来了,当年在中学的元旦联欢会上,他跳过霹雳舞。那是90年代初,中国的“霹雳舞王”陶金三次登上春晚舞台,大江南北,时髦小青年们纷纷学起了这种“踩电门”的舞蹈。从没想到,舞还可以这样跳。她看着几十米外跳起霹雳舞的几个中年男人,脑海里已经回到三十年前,也是这样几十米的距离,她坐在观众席,看着学校礼堂舞台上的他。一身缀满亮片的黑衣,一顶黑色礼帽,戴一副闪亮的白色手套,他学的是迈克尔·杰克逊。
当时她不知道这些,她是每天埋头刷题的学习委员,梳马尾辫戴厚眼镜,每个人的中学时代,班上都有她这样的学习委员,也都有他这样的不良少年——成绩马马虎虎,打扮流里流气,按那个时代父母和老师的嘱咐,她可不该搭理他这样的“差生”。但每年只有一天,就是元旦联欢,学校可以忽略分数忽略风纪,容许一群怪异出格的少年主宰舞台,肆意挥洒青春激情。在那一天,他抓住了她的眼睛,住进了她的心里,他是她的霹雳舞王。
她怔怔地看着,几个跳霹雳舞的中年男人,四周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好像有人在地上旋转,做出了高难度动作,人群爆发出欢呼和掌声。她其实已经没在看眼前的人了,她看的是三十年前的少年。那个少年单手撑地,像陀螺般高速旋转,最后定格在一个向上踢腿的动作。也是欢声雷动,但她注意到了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第一次看他跳霹雳舞,也是他最后一次在舞台上表演。元旦假期之后,他没来上学,听同学说是跳舞伤到腰,住院了。问题不大也不小,寒假之后再见他,依旧生龙活虎,只是留下了病根,再不能跳舞。
那他现在,怎么还能跳?他又跳霹雳舞了吗?她一激灵回过神来,也不知自己愣了多久。环顾四周,人群竟已散去,广场上寂静无声。或许根本就没有人群,既没有广场舞也没有霹雳舞,没有那几个试图找回青春的中年男人。只有她的他,披着一件旧夹克,孤独坐在长椅上的背影。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不过几十年的岁月。夜凉如水,她扣好风衣纽扣,向他走去。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