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哈夫纳(以下简称哈夫纳):让我们从最重要的事情开始:爱。您说我们正在忘记怎样去爱。什么让您得出这个结论?
齐格蒙特·鲍曼(以下简称鲍曼):在网上找伴侣的趋势随网上购物的趋势而来。我自己就不喜欢去商店;大多数东西,比如说书、电影、衣服,我都在网上买。如果你想要新夹克,购物网站会推给你一个目录。如果你想找伴侣,约会网站也会推给你一个目录。消费者与商品之间的关系模式变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模式。
哈夫纳:这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呢?以前,人们会在农村的节庆活动上,或者,如果你住在城市,会在舞会上遇见自己未来的生活伴侣。其中也会涉及个人偏好,不是吗?
鲍曼:对害羞的人来说,互联网肯定有帮助。他们不必担心在接近女人时会脸红。在网上,他们更容易建立联系,也不会那么拘束。但在线约会与试图按自己的欲望来定义伴侣的属性有关。人们根据对方的发色、身高、体型、胸围、年龄,以及自己的兴趣、嗜好、偏好和厌恶来选择伴侣。这背后的想法是,我们可以用大量可测量的生理和社会属性组装出爱的对象。我们忽视了决定性的因素:人。
哈夫纳:可就算以这样的方式定义自己的“类型”,一旦与真人见面,一切不也都会发生变化吗?毕竟,那个人不只是这样的外在属性的总和。
鲍曼:危险之处在于,关系模式的形式变了。人与人的关系,变成人与日用品的关系。我不会发誓对一把椅子忠诚——为什么我要发誓将这把椅子当作我的椅子,至死不渝呢?如果我不再喜欢它,我会买一把新的。这不是一个有意识的过程,但我们学会了以这样的方式看待世界和人。当我们遇见更有魅力的人时,会发生什么?就像对待芭比娃娃一样:一旦新品上市,我们就会把旧的换成新的。
哈夫纳:您的意思是,我们过早地分开?
鲍曼:我们进入一段关系是因为我们期待从中得到满足。如果我们觉得另一个人会给我们更多的满足,我们就会结束当前的关系,开始新的关系。关系的开始需要两个人之间的约定。结束它只需要一个人。这意味着伴侣双方都生活在持续的恐惧之中,害怕自己会像过时的夹克一样被抛弃,被遗弃。
哈夫纳:好吧,任何约定从性质上说都是这样。
鲍曼:当然。但以前,就算一段关系不令人满意,要断绝它,也几乎是不可能的。离婚很难,实际上,也不存在婚姻的替代选项。你们受苦,可你们还是得在一起。
哈夫纳:那为什么分开的自由会比被迫在一起的苦恼更糟呢?
鲍曼:有得必有失。你有了更多的自由,但你会因为你的伴侣也有更多的自由这个事实而受苦。这就导致了这样一种生活,其中,人们按租购的模式来形成关系,结成伴侣。可以丢掉关系的人不需要努力维持关系。人只有让对方满足,才会被认为是有价值的。这背后是这样一种信念:持久的关系会阻碍人们追求幸福。
哈夫纳:而就像您在您那本关于友谊和关系的书《流动的爱》中说的那样,这是错误的。
鲍曼:问题在于这是“转瞬即逝的爱”。在动荡的时代,你需要不会让你失望,在你需要的时候会陪在你身边的朋友和伴侣。在生活中,对稳定的渴望是重要的。脸书一百六十亿美元的市值就是建立在这个需求之上,人们不想独自一人。但同时,我们又很怕投入,怕被纠缠,怕被束缚。我们害怕错过什么。你想要一个安全的港湾,但同时,你又想保持自由。
哈夫纳:您和雅妮娜·莱温森的婚姻持续了六十一年,直到她于2009年去世。在她的回忆录《归属之梦》(A Dream of Belonging)中,她写道,在您和她第一次邂逅之后,您就一直在她身边。每一次,您都会感叹说“多么幸福的巧合啊”,您碰巧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在她告诉您她怀孕了的时候,您在街上跳起了舞并亲吻了她——当时您身穿波兰陆军上尉军装,这个举动还引起了一阵轰动。雅妮娜还写道,甚至在结婚数十年后,您还会给她写情书。什么才算是真爱?
鲍曼:在我看到雅妮娜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我不需要再去寻找了。那是一见钟情。不到九天,我就向她求婚了。真爱是“我和你”彼此陪伴、成为一体的那种难以捉摸却又无法抵挡的快乐,是在不只对你来说重要的事情上有所改变的快乐。被需要,甚或不可取代,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这种快乐很难获得。如果你一直处在只对自己感兴趣的利己主义者的孤独之中,那它就是不可企及的。
哈夫纳:因此,爱需要牺牲。
鲍曼:如果爱的本性就是愿意站到你爱的对象那边,支持她,鼓励和赞美她,那么,情人就必须做好把自利放到第二位,放到被爱者之后的准备,就必须做好把自己的幸福当作次要问题,当作他者的幸福的附带问题的准备。用希腊诗人琉善的话来说,人“把自己的命运抵押”给被爱者。与常识相反,在爱的关系中,利他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对立并非不可调和。它们会统一、融合,最终不分彼此。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