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书架上一直有一本名为《你好小朋友》的摄影集，是日本摄影家秋山亮二镜头中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小朋友。我一直很喜欢这本书，时不时拿出来翻看，课间的眼保健操、和小伙伴一起享用的橘子汽水、小女孩头上的小兔子头饰和小男孩头上的大壳帽……这些明亮的彩色照片就像一个个阳光照射下的肥皂泡泡，藏着我模糊却又色彩缤纷的童年回忆。
时光回溯到40多年前，日本摄影家秋山亮二在1981年到1982年间，先后五次来到中国采风，走访了北京、上海和广州等大城市，还去了桂林、昆明和呼和浩特等相对偏远的地区。在中国摄影家协会工作人员的陪伴下，秋山先生甚至还去了当时不对外国人开放的海南岛，用他的禄莱相机和樱花牌胶片，为彼时的中国孩子拍摄了近700卷，约8000张彩色照片。1983年，秋山先生从中挑选了100多张照片，出版了《你好小朋友》摄影集。近年来，秋山先生又从余下的照片中挑选了一部分，先后出版了《光景宛如昨》和《往事成追忆》两本摄影集。
盛夏七月，以“你好！小朋友”为主题的摄影展在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拉开帷幕，展出了从秋山先生三本摄影集中精选出的100多张作品，其中有很多是我未曾见过的。展览根据作品的内容做出了简单的分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世纪80年代小朋友们的课堂生活。为了让观众身临其境，三影堂还打造了一间怀旧教室，老式课桌上放了跳棋、大富翁等怀旧桌面游戏。
但是选的木质课桌似乎有些过于复古了，其实北京80后小时候的课堂和现在区别不大。展览有“北京”“孩童和父母”“上下学路上”等多个主题，我个人感觉根据这些主题把作品捆绑在一起的逻辑性不强——秋山先生的每张作品都在讲述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所以无需给它们再分类。而这些照片共同描绘的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单纯美好的80年代。
1942年，秋山亮二出生于日本东京，他的父亲秋山青磁也是一位摄影家。秋山先生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后，先后在东京政府的通信社和朝日新闻社工作。没过几年，秋山先生便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开始了自由摄影师的生涯。起初他还延续着自己新闻摄影的职业道路，记录了印度的大饥荒和人口逐年减少的八丈岛。后来他渐渐觉得自己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新闻摄影，而是身边的日常。于是他开始拍摄家附近，还有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事，用他独有的“温柔的方式”去接近他们，拍摄出可以传递出温度的照片。秋山先生的作品享誉日本内外，曾经和深濑昌久、森山大道等一起参加纽约现代博物馆的国际摄影展，在美国休斯敦的莱斯大学举办个展，作品被纽约现代博物馆、东京都写真美术馆等许多展览馆收藏。
秋山先生当年来中国的初衷其实是为了帮助一家日本公司宣传推广彩色胶片，想在中国取材制作一个年历。其实中国的一切对于他都是新鲜的，可以拍摄的内容很多。可是秋山先生特意选择了极具童趣的角度来展示这个改革开放之初的社会。禄莱相机的胶卷一卷只有12张，于是秋山先生每天都要拖着20公斤的装满胶卷的行李箱。就这样他走遍了中国，拍摄的照片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委托方的预期，于是最后并没有出版年历，而是出版了《你好小朋友》摄影集。
秋山先生在中国拍摄的过程中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总的来说是顺利的。他总会用非常“温柔”的方式去接近孩子们。每次他出去采风的时候，脖子上都会挂着三台相机，这样的“怪叔叔”无疑会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当他们接近自己的时候，秋山先生就会和孩子们一起玩，传授给他们一些日本传统小游戏。在这样的氛围之下，秋山先生总能拍摄出一些生动又有松弛感的照片。
当然拍摄工作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一次秋山先生在集市上遇到了很多可爱的孩子，就把他们带到了林间，想为他们多拍一些照片。可是孩子的家长却以为他想拐卖孩子，差点报了警。多亏陪同的摄影家协会工作人员为秋山先生解了围。后来他回忆起这件事还笑称： “这次拍摄呀，我差点要被警察抓起来了！”
在秋山先生的作品中，有一类照片占了很大的篇幅，那就是孩子们的课外生活。在胡同、操场和大街上到处都有无忧无虑玩耍的孩子，在琴房、体操馆、舞蹈教室，也有他们努力的身影，而更多的还是那些在何时何地都能专注阅读的孩子。80年代简陋的物质条件却为孩子们撑起了一个丰富的精神世界。
秋山先生曾经说：“时隔36年重新审视这些照片，我觉得中国的孩子们真的全力以赴在做各种事。在屋外学习、从借书摊上借书看，虽然物质条件差却努力地玩着、活着。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农村，大家都很努力很认真。让我感到正因为有那样的时代，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中国。”
在拍摄大城市孩子快乐童年的时候，秋山先生也没有忘记那些在偏远地区的孩子，他的镜头给了他们更多的偏爱。睡在妈妈简陋背篓里的婴儿，和家长在市场上卖水果的怯生生的小女孩，帮助父母分担农活的小男孩。这些照片提醒着我们，那个年代留给我们的回忆，除了简单的快乐外，还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不容易。
展览中有一张照片，是秋山先生在内蒙古拍摄的。三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站在家门口，从照片可以看出当时天气寒冷，孩子的头发被吹得纷乱，小脸儿都冻红了。多年以后《你好小朋友》出版社找到了照片里那个背着妹妹的小姐姐，如今她快50岁了，已经成了“老朋友”。看到曾经的这张照片，她回忆起父亲，回忆起简单快乐的旧时光，说这是她童年唯一的一张照片。
除了这位内蒙古“小朋友”，出版社还找到了许多个秋山先生曾经拍摄过的小朋友——其中有拿着“中日儿童友谊万岁”书法作品却一脸不情愿的小男孩。已经成为一名医生的他说，当时脑子里想的都是打日本鬼子的电影，所以不开心。孩子的喜怒哀乐果然都写在脸上。
虽然秋山先生的照片里没有我，可也有我戴过的兔子头饰、喝过的橘子汽水、玩过的单杠和翻绳儿，有我永远怀念的无忧无虑的童年，还有我也经历过的虽然一无所有却总相信明天会更好的80年代，于是我也在《你好小朋友》里找到了我自己。
“幼时唯一的彩色照片，是我永久的回忆”
在“你好！小朋友”展览开幕式上，三影堂摄影艺术中心请来了当年在王府井被拍摄的小朋友Jade，以及陪同秋山亮二先生在全国各地拍摄的中国摄影家协会工作人员毛白鸽、萨社旗女士，并视频连线远在日本的秋山亮二先生，进行了一场对谈。当年的小朋友与摄影师处在同一时空，彼此却并不相识，40年后再次因照片相聚。这种奇妙温馨的感觉贯穿整个对谈，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
三影堂：那次中国之行留下什么经验？对您的人生有什么改变？
秋山亮二：我一直喜欢拍摄孩子的照片，曾经出版过拍摄孩子的摄影书。每个人都有儿童时代，长大成人后再看小朋友有看到未来的感觉。回想40年前来中国拍了那么多小朋友真是一大幸事。能够看到当时自己拍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和他们再度重逢，非常喜悦。在内蒙古拍摄的小姐妹是她们儿童时代唯一的照片，自己的照片给别人的人生带来这样的帮助，这是摄影的魅力所在。
三影堂：那时对中国小朋友的印象是怎样的？
秋山亮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们不管是玩、运动、街头巷尾的学习，都是非常努力、有干劲的，埋头玩、埋头学习。而那时候日本的孩子都在参加补习班。
三影堂：再次看到曾经拍摄的小朋友们，有什么故事吗？
秋山亮二：（展示一张40年前在成都一所小学拍的照片，两个小朋友手持“中日儿童友谊万岁”横幅，男孩一脸不高兴）四年前我再去成都的时候，通过多方协助，找到了这个男孩，他现在是一名医生，成为了很棒的大人。问他拍摄那天为什么不高兴，他说那时候看电影知道日本对中国做了很多坏事，却要他违背心意展示书法，心里不高兴。《你好小朋友》虽然是一本小小的影集，但我看到时代的变化，常看常有感动。
三影堂：《你好小朋友》影集2019年复刻出版，当时发起了寻找小朋友的活动，找到了一些当年被拍的小朋友。今天也来了一位北京的小朋友，你还记得当时被秋山先生拍摄时的情景吗？
Jade：我1978年出生，当时三岁。妈妈带我去王府井裁缝店，站在门口被门外什么事物吸引，表情很丰富，于是被秋山先生拍下来。但那时候太小了，并没有意识到被拍。后来秋山先生送给我另外五张照片，背景里有我妈妈，她在笑。当时应该是一个欢乐的场景。
秋山亮二：我的拍摄方式一直是温柔的，你妈妈当时应该看到了我在拍摄，所以笑了。我在拍摄小朋友时一次都没有被抗拒过，自己的拍摄也没有给对方带来过不愉快。对此我也是非常高兴的。
Jade：这是我幼时唯一的彩色照片。除此之外，我的彩色照片都是小学以后才有的。秋山先生给我拍摄的照片颜色丰富，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我的小辫绳、挽起的裤腿、衣服上的线头，可爱的样子是我永久的回忆。
自从冲印后的影集给我后，我经常会看这本影集，也常想象摄影师是什么样子。后来我的大学在同学群里发了一条视频，在那条视频中我第一次看到秋山先生的样子。视频里他说很想看看当时拍的小朋友，我也很想看看他，所以联系了秋山先生后去日本拜访。见面后他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有另外五张照片，给了我特别大的惊喜。
三影堂：我们看到Jade当时的样子是自然的，但我了解为了让秋山先生拍摄顺利，有些地方会安排小朋友化好妆等待。为了逃避这样的场景，秋山先生会在清晨自己上街溜达寻找拍摄对象。
萨社旗：1981年我在中国摄影家协会国际部工作，秋山先生是我接待的对象之一。摄影家协会对这次拍摄活动有安排，但秋山喜欢在早餐前便出去逛，拍摄孩子们去上学的生活化的场景。
三影堂：当时秋山先生的拍摄给你们留下什么印象？
毛白鸽：樱花胶卷一卷12张，很快就拍完，他换胶卷特别快，可以说是目不暇接，让我印象深刻。
萨社旗：小朋友不会老老实实地让你拍，他觉得摆拍没有活力，所以都是抓拍，他的抓拍技术高超。
秋山亮二：我以前是新闻摄影记者，有拍摄新闻的经验，拍摄动作快，用自己的眼睛抓对象，一瞬间把对象抓住。拍摄小娃娃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留意到，眨眨眼就拍完了。
三影堂：您的女儿说中国小朋友流露出天真自然的状态，是因为摄影师很温柔。但她提到小时候您一直对她很严厉，长大后才感觉爸爸变温柔，女儿长大后却好像变成了小朋友。
秋山亮二：看到女儿写的这篇文章，虽然这是我的女儿，但我还是要说她写得真好（女儿是编辑）。自己作为父亲年轻时候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去为女儿做点什么，没有这样的觉悟。但现在我们父女俩关系很好，以前缺失的东西补回来了。
对话整理|史祎
图片提供|青艸堂
Photos©️Ryoji Akiyama & SEISODO
编辑/史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