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奶奶80岁之后，有点老糊涂了。
饭后，我去看奶奶。奶奶正准备吃饭，见我来了，盛了一碗饭，递给我。我说已经吃过，不吃了。奶奶“哦”了一声，“那这碗我自己吃。”说着，却又盛了一碗。我只好又跟奶奶说一次，奶奶，我吃过饭了，你不用盛两碗的。奶奶端着碗，看看桌上的另一只碗，喃喃地说，我、我晓得你吃过了，这碗是给他的，我先盛好了。咦，他人呢？
他？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单住，平日里就她自己一个人。父亲和叔伯们，会每日轮流来探望她；节假日，我和妹妹也会回来看她。此外，她几乎没什么客人。今天，是谁来了？
没有人。
奶奶经常会忽然怔住，茫然地四周看看，问一句，他呢？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他”是指爷爷，这个陪伴了她一辈子的人，说没就没了，奶奶一时接受不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能接受爷爷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个事实。我们陪伴着奶奶，安慰她，希望她能放下。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几年过去了，奶奶早已经接受了爷爷不在了的事实，也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但是，她还是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他呢？
我明白了，奶奶说的这个“他”，既是爷爷，又不是爷爷，既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又是一个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人。
奶奶一生养育了7个子女。她16岁那年嫁给了爷爷，17岁上有了大伯，21岁时生了大姑，26岁又有了我父亲。此后，她又相继生育了4个子女。在那样一个艰苦的年代，要将7个娃拉扯长大，是多难的一件事啊！我见过的唯一一张奶奶的照片，是爷爷和奶奶并排坐着，前面站着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不是我的大伯，也不是我最小的叔叔，而是我。我从小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他们生平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是带着我去县城的人民照相馆拍的。然后，他们将这张一点也不齐全的“全家福”，寄给了当时远在几百公里外接受劳动改造的我父亲。他们生养了我的父辈，又拉扯大了我。
那张照片里的奶奶，样子是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婆。打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个老太婆了。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错误地以为，奶奶生来就是个老太婆。若干年后，我努力想象一个16岁的村姑初为人妇的样子，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一个小姑娘与照片上的老太婆重合。哪怕能找出一丁点相似的地方，也是好的啊。可是没有。能在脑海里记住她16岁样子的人，都早已经去世了，所以她的16岁了无痕迹。
也许，16岁那年，奶奶的口中就开始多出来了一个词：“他呢？”16岁正是一个女孩做梦的年龄，可她不能做梦，她必须学习照顾他的生活，侍奉他的父母，喂养一大群鸡鸭……她做好了饭，问，他呢？她节衣缩食，用舍不得绣花的布纳了一双厚底布鞋，问，他呢？夜半，屋外寒风呼啸，十几里外的采石场响起令人心惊肉跳的开山声，她不安地问向夜色，他呢？他，就是我的爷爷。
但很快，那个“他”换成了我的大伯。大伯是奶奶的长子，他的到来，一定给她带来了欣喜和希望。每天她从地头干完活，披着月光跑回家，第一声问的是，他呢？她从娘家带回来一口好吃的，未进家门，就急急地喊，他呢？后来，她在乡里的卫生院生下了我的大姑，脑门上还扎着防寒的毛巾，怀里还抱着我的大姑，便切切地唤，他呢？
接着，孩子越来越多，吃饭的嘴越来越多，日子也过得越来越紧巴了。不大的家里，挤满了孩子们饥饿的哭闹声。我自己也做了父亲之后，才发现养育一个孩子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而我的爷爷奶奶，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竟然养活了7个孩子。我想象着，不识字的奶奶，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数着她心里那一个个“他”的时候，会不会被影子迷惑了？
奶奶这一辈子，一定吃过很多苦。但我从未听过她诉苦。她总是乐呵呵的，牙齿差不多全掉光了的嘴巴里，哧哧地冒出不利索的笑声。在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老了，地里的活已经干不动。但她不肯闲着，在院子前后的空地上种了好多蔬菜，不管是儿子女儿回来，还是孙子孙女过来，每次临走的时候，她都会将那些新鲜的蔬菜摘下来，用一个个塑料袋装好，每人一袋，不拿不行。有时候，人都走光了，她的手里还拎着几个装满菜的袋子，茫然地问，他呢？怎么菜也不拿就走了？
有一次，奶奶生病住院，我和妹妹一起去医院探视。她拉着妹妹的手，问，他呢？妹妹以为奶奶是在找我，赶紧指指身后，说，我哥在这儿呢！奶奶看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讷讷地说，你们都来了，我又躺在这儿，不能给他做饭，他吃什么啊？我和妹妹相视，不知道奶奶说的他是谁。
那个“他”，一直住在奶奶的心里，让她担心，让她着急，让她挂念。她怕他饿了，没人为他做饭；她怕他冷了，没人为他添衣；她怕他孤单了，没人陪他说话。
那个他，是他，也是她。是我的爷爷，是我的父母叔伯，是我的妹妹，是我的堂兄弟，也是我。就算我们所有的人，都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还是觉得少了一个人，那个让她时刻牵挂的人。病床之上，她总是不时叨念着，他呢？
16岁那年，我的爷爷住进了她的心里。17岁那年，我的大伯住进了她的心里。26岁那年，我的父亲住进了她的心里。52岁那年，我住进了她的心里。80岁那年，我的儿子，住进了她的心里。
心里挤满了家人的奶奶，一辈子都没有给自己留个位置。
原标题：《他呢?》
作者：唐仔
编辑/王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