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奶奶的段子
有个读者问:奶奶,您写的故事里一个成语都没有,也没有形容词,读着却特别打动人,您是怎么做到的?
娘说:你说的这些,俺都不会。
娘还经常造字。比如,她认识“开关”的“关”,但不知道怎么写“关押”的“关”。她觉得把人关到门里才叫“关押”,所以给“开关”的“关”外面加了一个门框。她不知道“押”是哪个,就写“压力”的“压”,可能觉得把人压住、跑不了吧。
我给她录作品的时候,一看“関压”,就知道是“关押”。
一个女孩子拿到话筒,说起娘的遭遇便开始哽咽,她说了什么,我和娘都没听清。
娘说:孩子,再看我的书不要难过了,不要流泪,事都过去了。要是不经历这些苦难,我也写不出这本书。
某次参加完活动,娘问我:俺今天说的话,有没有不对的地方?
我说:娘,八十岁以后,您就到了自由段,想说什么说什么。不管您说什么,没有错,只有对。谁要是觉得您说得不对,那不是您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娘说:你说得对。
姜奶奶的画
胡子来了以后
我的老家在山东省巨野县百时屯。
百时屯在县城西南,离县城四十五里,是个大庄,庄里有三个大姓:庞家、时家和姜家。这三家都有家族长,家族长辈分大,说话管用,平时管家族的事。要是百时屯遇到大事,三个家族长一起商量咋办。
百时屯的围墙叫海子墙,主要是防备胡子和杂牌军来,他们来了,不干好事。海子墙底座三米多宽,两米半高,上接半米宽一米半高的围墙,从外面看,海子墙四米高,墙里边有四个炮楼。
俺记事的时候,海子墙已经倒了,剩下二米半高的底座,墙下的壕沟叫海子壕,雨水多的年份里面有鱼。到了晚上,男人在庄里轮流打更。
1919年,百时屯的铁匠庞三得罪了胡子,四五百个胡子联合起来打百时屯。胡子有很多土枪、土炮,老百姓也拿着土枪、抬着土炮上了海子墙。胡子从下往上打,老百姓从上往下打,他们看得见胡子,胡子看不清他们。仗打了七天七夜,大雨下了七天七夜,姜家的家族长舍命出去请来正牌军,把胡子打跑了。
俺记事以后,胡子来百时屯都偷偷摸摸,绑走过孩子。胡子捞不到好处,把孩子弄死了。
有年夏天,俺大哥常去场院睡,胡子来绑他,绑走的却是跟他一起睡的穷人家孩子,那孩子机灵,赶紧喊“错了”,捡了一条小命。那天晚上,大哥没去场院睡。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去场院睡。
胡子,是东北的叫法。在我老家,都管胡子叫“老缺”。
有一年,巨野的大胡子刘黑七领着人进了马海,马海是俺二嫂的娘家。这些胡子见人就杀,庄里的年轻人拿出枪跟胡子打,别的人都吓跑了。
二嫂的爹那辈一共哥三个,那次死了俩,二嫂七岁就没爹了。
二嫂的二奶奶领着闺女媳妇往外逃,她五岁的小闺女跑出去玩,找不着,没领着。
这张画里,穿粉色衣裳的小闺女就是她,她回家一看,一个人没有,便大声哭。
后来,一群拿枪的胡子进了院,吓得她不敢哭了,待在场院里。
那时候高粱都收回家了,从根上割下来的高粱秆立在场院里晾晒,高粱秆上还有一点儿高粱叶。胡子把高粱秆放倒,叫马吃高粱叶子。放着放着,从高粱秆里走出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二奶奶的儿子,小闺女的亲哥。
小闺女看见哥哥,大声喊:哥哥!哥哥!
哥哥看了一眼妹妹,他把自己的枪往地下一放,把两只手举起来,胡子给他一枪,把他打死在场院里。
小闺女看见哥哥倒下,她又哭又喊:哥哥!哥哥!
这个五岁的孩子一天没吃没喝,她就想把哥哥喊醒,怎么也没喊醒哥哥。
夜里,她就躺在哥哥身边守着。
第二天中午,二奶奶回来的时候,她还在哥哥身边坐着呢。
另一户人家,丈夫和胡子打仗死了。那帮胡子进屋先开枪,把三个孩子全打死了,孩子的娘一点儿没伤着,吓疯了。
二嫂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抱着死了的小三,小三的肠子在后面拖着,她边走边喊:砖头呀,石头呀,石头他爹呀,你们都回来吧,俺害怕。你们在哪儿?俺去找你们!
邻居给娘家送信儿,她娘和俩哥都来了,她抱着死孩子不松手,谁也抢不走。
后来她娘想了个办法,找个小被卷好,把那个死孩子抢过来藏好,把小被给她抱,这才把她哄上车。
好好的一家五口人,就剩她一个人了。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