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15周年纪念日这天,28岁的古红走进了童年时曾和母亲采过草药的绵竹山里。
当地习俗,过年时要去山上走一走,寓意捡财。以前每年过年,母亲都会带着她去走一圈,直到后来,母亲在地震后因病去世,古红也在十五岁那年一个人离开了老家。
如今长大的她回到这里,是想要重走一遍这条十几年没再走过的路。
此前一天,她去了绵竹汉旺镇的灾后重建纪念馆,虽然曾亲身经历,但再次看到那些空荡荡的危楼,她还是感到触动,心想生命脆弱,要好好珍惜。
作为一名社工型的水滴筹筹款顾问,她已经呵护了儿童医院里数百个脆弱的生命。那个从汶川地震里幸存的小女孩,今天成了能给大病患儿带来信念的“小红姐姐”。
不止是小朋友,她也会鼓励因没钱治病而为难的家长不要放弃,教他们筹款、申请补助,给他们打气。“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目睹亲人的离开,我不希望别人跟我有一样的经历。”
地震后年幼无助的她,在许多爱心人士的帮助下走出了苦难。现在她又帮助着那些遭遇重疾的家庭,找到希望重新向前。受助者满怀感激,但对她来说,这也是互相治愈。
“托尼红”
“小红,我家孩子只肯要你给她剃头,你能帮下忙吗?”在湖南省儿童医院工作的古红,常常能看到家长发来这样的消息。
从今年3月第一次拿起理发剪开始,被送外号“托尼红”的她,已经接待了二十多个特殊的顾客。他们都是白血病患儿,需要接受化疗,有的还要进无菌舱进行干细胞移植,在这之前,为防细菌感染,都要把头发全部剃掉。
小女孩爱美,不愿剪去那可以扎好看辫子的一头长发。但只要古红过来,就总有办法劝服。
最开始是陪同进舱的家长提出了这个要求,那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古红帮助下用水滴筹筹到了孩子的部分治疗费。去理发店虽然花不了多少钱,但对要与大病对抗的普通家庭来说,能节省多少都是好的。
于是古红答应了这个请求,在病房窗旁剪了起来。
第一次给别人理发,她手法还很不熟练,小心翼翼,需要在这位母亲的指导下才能完成。没想到剪完以后,孩子也提出要让小红姐姐剪,慢慢地,她就成了孩子们指名的“托尼红”。
在家长和医护眼里,扎着马尾、总是穿着志愿者红马甲的古红,是无所不能的“小红姐姐”,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她。
每次化疗前,患儿都要做腰椎穿刺,那是打麻药也无法消除的极度疼痛。每当孩子们哭闹着不肯去做,家长就会求助古红,古红过来耐心安抚,给孩子们讲故事分散着注意力。
她给所有小朋友买礼物,陪他们做游戏,倾听他们内心。走进病房时孩子们会高兴地喊道:“小红姐姐你来了 !”有孩子抱着她亲吻,三四岁的小朋友甚至就跟在她身后跑,从一个病房到另一个病房。
家长感激地说道:“小红你就是我们的福星,有你的地方到处都有惊喜。”
自己的孩子也会“吃醋”,问道:“妈妈,怎么会有那么多小朋友喜欢你呀?”古红就解释,妈妈在做的,是帮助别人的事情。
古红主要负责的,是位于医院住院部六楼的血液科和肿瘤科。工作的每天早上,她都会去科室的各个病房里热情打招呼问候。一百多个小孩的名字和病情,她都记得清楚。
“她是连大名都记得住的啊。”一同在医院工作的营养师感叹道。
患儿家长杨敏感觉,一天里的任何时段,好像都能在六楼看到古红。从来没有不耐烦,沟通永远带着微笑,他无法想象,不到九十斤的身体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三十多岁的杨敏是两个男孩的父亲,老大12岁,在去年8月确诊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那阵子,他和妻子忧心病情,也着急用钱的事,每天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他们长年在广东务工,积蓄不多,卖车、找亲友借,能凑的钱的凑了,还是不够。就在这压力最大的时候,古红出现了,告诉他们可以试试筹款。
一开始杨敏有些顾虑,古红一次次耐心解释后,他终于决定在水滴筹发出申请。
无数善意通过网络迅速开始汇聚,积少成多,没用多久,杨敏就在水滴筹上筹到了近五万块钱,足以覆盖治疗一两个月的费用,这让他松了口气。
被古红真诚的帮助打动,杨敏已经把她视作亲人。
今年3月,古红被公司评为年度“水滴之星”,这是对她所付出爱心的肯定。杨敏得知后,和同病房的几个家长一起,买了奶茶叫古红过来庆祝。虽然不善言辞,但他是真心为这个能干的“亲人”高兴。
他从病友那里听说,古红是汶川地震的幸存者,当时惊讶得有些不相信,因为没想过,那场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大灾难,会离自己这么近。
闲聊时跟古红求证,她的反应却很淡然,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杨敏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经历过那种苦难的人,是会怀着感恩的心去帮助大家。
两天前,长沙大雨,古红撑着伞在雨中拉着行李箱费力前行,出发前往老家绵竹。
因为疫情,她已经两年多没回家乡了。一路上她开心地拿出手机记录,并配了文字:无论你过去经历了什么,请带上你的感恩和善良。
幸存者
绵竹是个县级市,离省会成都不到一百公里。这里是剑南春白酒的发源地,街边常见酒铺,走在路上,时能闻到白酒醇香。
马路上摊贩叫卖水果,公园里人们悠闲散步,生活仿佛从未被摧毁。但汶川地震后,建筑损毁最严重的一个县就是绵竹,在古红家那片,几乎看不到2008年以前的建筑。
从绵竹城中心沿省道往西走十公里,就是她的老家文风村,位于绵延的黛色群山脚下。
村口有一座诊所,当年古红父亲身体不好,常在这里看病。黝黑面孔上刻着皱纹的老医生,穿着蓝色中山装站在重建的诊所前,望见古红,带着笑意打了招呼。
沿水泥小路走进村庄,一路花草繁盛,处处有白蝶飞舞,宁静如桃源。但村民们都记得那个不忍提及的悲剧——就在离村子几分钟车程的镇上,曾有一座幼儿园,2008年5月12日那天,园里逝去了一百多个幼小的生命。
地动山摇,无奈幼儿意识不到要赶紧逃生,老师慌乱中用左右臂夹起学生,拼尽全力想要多带几个孩子离开,但最后,还是只有三个小孩生还。
灾难的降临总是突如其来。那时古红正是小学六年级,在学校三楼上课时,房屋摇晃,沙石簌簌落下,双腿因恐惧已完全瘫软,她几乎是扶着楼梯的栏杆滑了下来,跑到学校前坪。
余震不断传来,但如同一个奇迹,这座三层高的小白楼并没有在震动中倒塌,古红和同学们得以逃过一劫。
两公里外的家中,母亲在感受到地震后也立即奔向屋外。随后,低矮的瓦片房顷刻间成片倒下,这一带二十多户人家的房屋都被夷为平地。他们趴在空旷处,身体和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看到尘土形成巨大烟雾,直入天空。
村里有小半的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丧生,死里逃生的人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汶川大地震幸存者。从此不分你我,靠抱团取暖度过漫长的苦难时刻。
房子没了,遍地废墟,其间甚至找不出一条能走的道路。大家买来塑料布,互相搭把手,在空地上用木头撑出一个个勉强能遮阳挡雨的帐篷,这就是他们临时的家。
晚上睡觉在地上打地铺,灶台用从废墟里找出的砖块搭成,环境简陋,做完饭出来,常常是被烟熏得灰头灰脸。
有食物就互相分享,旧的、破的衣服,只要还能穿就往身上套。没有水,人们从井里打水,电网断了,就在天黑后点蜡烛,黑夜里,点点烛光在废墟间晃动闪烁。
后来有人送来了新衣,有人送柴米油盐,政府也拨了款补贴村民建房。
家园从最原始的模样开始,一点点重建。
告别苦难
古红现在还记得受灾后,志愿者送她的那件紫色羽绒服,那是她当时拥有过的最好的衣服。
那时灾区涌入大量民间志愿者,古红不忍看身边乡亲受苦,同时又感动于志愿者们的帮助,于是主动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每天早上,她徒步两个多小时去广场上跟志愿者一起分发食物,或是帮忙运送物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晚上再徒步回来,天黑时到家。
停学的三个多月里,古红没有一天间断。那时正是夏天,她白净的脸庞就这么被晒成了深褐色。
有时他们还会去慰问受灾老人。古红给老人洗澡、剪指甲,为逗他们开心表演学来的手语歌。她还记得歌词里这样唱道:让爱传出去,那前方漫漫人生路,有你的祝福,没有过不去的苦……
爱先传回了古红这里。志愿者们在聊天中得知了古红家里的情况,在古红母亲生病后,前去给她们打理房间,还帮忙筹集了全部的医疗费。
最让古红难以释怀的就是母亲了。
小时候父亲在外地工厂务工,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家里经济不是很好,为了赚钱补贴,母亲每周都会背着背篓走进深山,采摘草药去县城摆摊卖。
周末不上课时,古红会陪着母亲一起。母亲在省道上骑自行车载着她前行,路旁绿色的田野不断后移,她在后座上晃动着小腿,跟母亲聊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想象生活能越来越好。
在古红印象里,母亲是个勤劳节俭的人,和自己一样,笑起来有两块苹果肌。
这份节俭常常让她心疼。
震后住在帐篷里的那段时间,母亲身体已察觉出不适,邻居劝她去医治,她想给古红攒着学费,不舍花钱,还坚持上山采草药。实在扛不住去医院检查时,已是乳腺癌晚期,治疗一段时间后,医生让回了家。
古红白天上学,晚上就守在母亲床前照顾。最后那段日子里,母亲身体已疼得不能躺下睡觉,夜里就连对门邻居都能听到她痛苦的呼喊,连连叫着女儿名字。亲戚帮忙在医院开了镇静剂,交给古红让她帮母亲注射止痛。
十四岁的古红哪里会打针,但不忍看母亲受苦,她只得咬牙把针扎进母亲身体。那时她多希望自己能早出生几年,这样或许就有能力,让母亲的生命延长一点。
邻居阿姨们看着她小小肩膀上要承担这么重的压力,心疼极了。她们告诉古红,有什么困难就找自己,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也尽量帮。在邻居鼓励下,古红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时间。
可惜母亲还是在2010年的2月永远离开了,迷茫无依时,村里主任告诉她有一个去长沙读书的名额。她自己做了决定,背井离乡去了长沙。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还将患有慢性病的父亲接过来照顾。
生活是在越来越好了。读书时她在餐厅打零工兼职,有天临时被调去另一家餐厅,在那里遇到现在的丈夫,后来结婚生子,有了这个幸福的家庭。
她也找到了能实现自己初心的这份工作,帮助着大家,并在回馈过来的温暖中,和他们互相治愈。
让爱心连接
在古红丈夫看来,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的关系,就是一种因果。在古红弱小时过来帮她一把,让她能够走出苦难,面对生活的人,给年幼的小女孩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于是长大以后,她也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别人。
并不是每一个无助者的故事都能像古红这样,幸运地抵达愿施以援手者。但今天有了网络构建的平台,经历寒冬的人,能够在这里找到人群,抱团取暖。
迄今为止,古红已经在水滴筹上帮助大病患儿筹款超过1000万元,让无数即将被大病击垮的家庭看到生机。
像古红一样的水滴筹筹款顾问分布在全国各地。医保报销有限,异地求医时更是杯水车薪,对于无力承担高额医疗费的家庭来说,筹款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而筹款顾问,就是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人。
古红所在组的组长蓝英凤,已经在水滴筹工作了三年多,见证了这个平台越来越被大众认识和接受的过程。
一开始有些患者会抵触和怀疑,不相信有陌生人愿意这样帮忙。到现在,古红负责的病房里,有遇到困难的患者,甚至不需要介绍,病友之间就会互相推荐。
命运无常,水滴筹让陌生人的爱心连接起来,或许微小,却能凝聚成与命运抗衡的力量。
杨敏的孩子如今已结束化疗第一个疗程,情况稳定,这两天出院,回了一直想念的老家探望。他等着恢复健康的那天,期待着长大了做名警察。
今年1月入院的一个六岁患儿,几次被下达病危通知,母亲几近崩溃,甚至做好了捐献孩子器官的准备。古红每天都去陪伴和鼓励,也帮她发起了大病求助,后来孩子从ICU顺利出来,母亲小心翼翼上前拥抱,如同呵护世界上最珍贵的易碎品。
水滴筹业务负责人曾说,中国大病救助事业需要全社会一起去努力,用爱心编织起一个良性救助的社会环境。
故事正在朝这样的方向发展。
杨敏自己,以及许多像他一样通过水滴筹筹到款的病友,现在看到有人发水滴筹的链接,都会点进去捐款。
刚住院时,每天在孩子入睡后,守在病床旁的杨敏,会就着床头小灯微弱的灯光,认真看着水滴筹界面上不断滚动的捐助者信息。
妻子特意从医院附近商店买来笔和本子,和丈夫一起,将这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抄下。
无论捐助金额多少,这些素不相识,本没有义务帮自己的人愿意献出爱心,都让杨敏很是感恩。他记着这些名字,想着如果有一天他们需要帮助了,自己也一定会伸出援手。
汶川震后第二年的初夏,古红坐在自家新建好的砖房前吃枇杷。她随口吐了颗枇杷籽在门前,没想到种子就这样躺入泥土,生根发芽,长出了小树。
今年她再回家时,房子里空荡荡,门锁上布满灰尘,门前这棵枇杷树无人打理,却已长得比屋顶还高,葱郁挺拔,结满金黄的果实。摘下一颗放进口中,甘甜如蜜。
编辑/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