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九九年的感恩节,对年份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千禧,将是一个新的世纪。小焰去新泽西州朋友家过节,这一家亲戚多,大姑、二姑、小姑都住在同一条街上,一排三座房子,很有气势。餐桌上更壮观,两只十磅的火鸡一起上桌。吃完大餐,成年人去大姑家打牌,年轻人留在小姑家,在地下室改装的影院看电影。小焰犯胃气,独个儿躺在起居室沙发上养神。起居室与厨房相连,只隔了半人高的一道影墙,刚好遮住沙发。
小焰躺了一会儿,听到有人走去厨房,她正想回避,那边两人已经隔墙在厨房小桌子前坐下,留盏小灯,开始聊天—原来是刚才餐桌上两位辈分最高的老人,年轻人朗朗上口地管她们叫芳龄姑婆和芳辰姑婆,两人是堂姐妹。她们已经开口,相谈甚欢,小焰错过了现身的时机,不好意思坐起来打扰。
两位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道,难得这里安静,孩子们都在楼下,我们正好喝杯茶,姜茶好,天冷了正好暖胃。
另一位说,这一年就要过完了,过完了就是新世纪。我们那么老了?我们这是几岁了?
八十六吧。我们都八十六了。
小焰听了想笑,她自己正年轻,觉得那岁数真是老得吓人。
小龄,我们是一九三〇年乘船来美国的,是不是?提问的是芳辰姑婆。
可不是。那时候我们先去北平待了几个月,你还记得
我们为什么去北平吗?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芳龄说。
那时北平没什么意思,正从民国首都变成故都,气氛怪消沉的不是?芳辰道。
芳龄回答,哪儿话?我觉得北平好。
有茶杯拿起放下的声音,芳辰姑婆忽然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我知道,你当然觉得北平好。因为北平有那个人嘛!
芳龄姑婆却撇清说,什么人?我们在北平什么人也不认识。
难道还要我提醒?我不信你忘得一干二净,就是那个少年军官啊,哎呀,这些军官都是从哪儿来的?我看要不是东北的军阀,就是西北来的吧?年轻真占便宜—“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芳辰调侃道。
他是西北来的。不是东北人。芳龄突然道。
芳辰停一停,奇道,咦,你还真的清楚?记得我们住在东方饭店,东方饭店真好,那个时候每个房间就有电话了。前台打电话到我们房间,说送错了东西,让人来取回去。后来我们在前台碰到那个军官,东西是他的,他来告了个歉,一并道谢。要我说,让人不动心也难,那真是一派谦谦君子风度。我没说错,就是他吧?他们说他是师长?可人真是年轻,长得也很好,你不是也说看上去比那东北来的少帅强多了,后来还一直津津乐道,让天津来看我们的几个表姊妹好一阵取笑,说要找人做媒去,才不敢提了。他真是西北来的?记得上一年北平满城都是东北来的军官,都说是因为蒋介石跟张学良在北平为中东铁路的事商议来着……我居然还记得这些,记性还算好吧?
芳龄说,对,就是那时,在东北,我们跟苏联打了一战,败了。真是气闷。
沉默了一会儿,芳龄却又开口道,其实,后来,我在王府井大街碰到过他。
啊?谁?
还有谁?就是那个西北来的军官—就在那家西服店,叫做新记行的?我不是去拿做好的旗袍吗?他也在那里,要帮他弟弟做件大衣。刚在饭店前台见过了,算认识了,我帮他挑了款式。然后,他请我吃饭表示谢意。
吃饭?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去哪儿吃的饭?
芳辰声音高了几度,口气有点酸溜溜的。
在西来顺吃清真菜。芳龄说得不紧不慢,道,记得那里一进门是个长条院子,两边厢房隔成了雅座,铅铁罩棚底下,摆了一排烤肉炙子,烤肉的香味老远就闻得到。
谁问你这个?芳辰姑婆嗔怪道,你们聊了什么?
说过什么,哪里还记得。芳龄想了一会儿,才又悠然道,他说他弟弟要留在军官教习团里,他担心他冬衣不够,问我他定做的那衣服够不够暖。
哦。芳辰说,就这样?
芳龄却笑了,道,你想说什么?我们那时候,在等船期。他,早就有了心上人了,要不然……要不然你就跟了他去了?
这倒也—不会罢。芳龄姑婆淡淡的口气中带着点遗憾,说,他问我多大,然后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岁数,一个人在外头,不知到了哪里,兵荒马乱的,实在叫人担心。那时,每个人都有那么多揪心的事,东北西北都不安宁,但他迟早是要回西北去的。他说到西北的时候,眼里就有特别的光彩……看了真叫人心动。
小焰听到这里,心中也微微地荡漾了一下,只想接着将故事听下去。
可这时,有人嚷嚷着来找小焰,一路大声问着胃还痛不痛。
小焰只好现形,从沙发上坐起来,觉得相当尴尬。两位姑婆有些意外,却相视而笑,并不介意,那些往事说说罢了,谁听到也无所谓。不过,她们同时问小焰,胃疼?要不要一杯姜茶?
后来,就进入了二〇〇〇年。
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纪,日子平静如水。
来源:大方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