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成宗元贞元年(公元1295年),南宋亡国已十六年了。这年钱选五十七岁,周密六十四岁,都隐居在吴兴家里。赵孟頫四十二岁,刚刚从济南路总管府事任上卸任,说自己生病了需要休养,不肯待在大都,一口气跑回了吴兴老家。
在这年的最后一个月,赵孟頫在一幅画上留下了这么一段话:周公谨祖上是山东人,我在山东待了三年回来,和他谈起山东的景胜里,数华不注山最出名,峻峭独立,令人称奇,但公谨从来没有去过山东,我便画了华不注山和鹊山给他看,题为《鹊华秋色图》。
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归来,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见于《左传》。而其状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乃为作此图。其东则鹊山也。命之为《鹊华秋色图》。
周公谨,就是写《绝妙好词》《武林旧事》的周密。在《鹊华秋色图》之前,我们先聊个几分钟的周密和钱选。
赵孟頫自画像
赵氏宗室 却做了元朝的官
周密祖上是山东人,但是他生在临安。十九年前,临安城被元兵攻破,周密随即流亡。又过三年,陆秀夫背着幼帝赵昺跳海自杀,大将张世杰溺水而亡,十万军民蹈海求死,南宋最后的一线希望熄灭。那年周密四十八岁,他隐居不出,埋头写书,写了《武林旧事》,又写《齐东野语》《癸辛杂识》《云烟过眼录》。据说赵孟頫在他家里见到过不少前人真迹,大开眼界。
钱选呢,那年四十一岁,他也隐居不出,自称“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图画开”,他和赵孟頫的关系甚是微妙,赵孟頫称他是“友”,但赵孟頫的弟子黄公望等人称他是赵孟頫的“师”。
周密和钱选,都选择做了南宋的遗民。凡有朝代兴废,便有遗民。往前翻有伯夷叔齐是汤的遗民,往后翻有傅山王夫之是明的遗民,而南宋的遗民,比前朝历代都多得多。
譬如画兰不带土的郑思肖,宋亡以后非但在居所前大书“本穴世界”,即连平时坐卧都是坚决朝南,决不向北。譬如樱桃进士蒋捷,宋亡后成了隐姓埋名、行踪飘忽的竹山先生,有人说他做了僧人,也有人说他做了私塾先生。又譬如陈仲微,远走安南;李用,浮槎扶桑……这些人宁愿客死异国,终身再不履元土。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
为什么从《鹊华秋色图》扯到这么远的南宋遗民呢?因为,画《鹊华秋色图》的赵孟頫,是一个最理所当然应该要做南宋遗民的人,然而他却做了元朝的官。
赵孟頫是嫡传的赵氏宗室。算起来,他是开国皇帝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他的祖上原是赵匡胤的二子赵德昭,后来他爹过继给四子赵德芳这一支,所以赵孟頫就成了赵德芳这一支的。赵德芳这一支因为历史上著名的传位谜团,在北宋朝没有摸到皇位的边,却又在南宋朝神奇地捡回了这个至尊的位子。
可惜,赵家的天下亡了。与赵家无关的人,或者跳海殉国,或者隐姓埋名,或者流亡异地。但赵孟頫,却在三十三岁的时候离开吴兴,去大都做了元朝的官。彼时,他的身份是“吴兴八俊”之首,宋朝皇室后裔,诗书画全能的江南才子,颜值和学问双高的饱学硕儒,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无怪乎忽必烈瞧他第一眼:“神仙呀!”——打眼再瞧:“还是神仙呀!”
直到晚年六十六岁时,他才以极其荣华富贵的身份,从朝廷彻底脱身。因为这事,赵孟頫被唾骂了很久。南宋的遗民们瞧不起他,蒙古的同僚们也瞧不起他。后来到了明清,恨屋及乌,连他的字也成了“全是媚骨,一无可取”。
我们现在已经很难弄清楚那些年赵孟頫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的。据说他是个温润、平和、忍耐、包容的人。一如他留下来的书画,都有着温润如玉的气质,比如《鹊华秋色图》。
《鹊华秋色图》 赵孟頫
杨载、董其昌为《鹊华秋色图》打call
《鹊华秋色图》画的是周密老家,山东济南的北郊鹊山和华不(读夫)注山一带。这一带有九座小山自成一景,名字挺好听,唤作“齐烟九点”。鹊华便是其中的两点。
华不注山,是一个圆锥形的小山,在黄河南岸。因为山的周边全是水,山的样子又像是一朵在水洼中尖尖待开的莲花,所以叫“花骨朵(华不)开在水洼里(注)的山”。山岩青灰,从平原上拔地而起,独成一丘,山下有泉,名曰华泉。李白写过诗,说它“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
鹊山呢,在黄河北岸,据说扁鹊曾经在此间炼丹,又据说常有乌鹊从这里飞过,所以唤作鹊山。鹊山山势圆缓,扁扁的,被赵孟頫画得像个馒头,和华山的峻峭相映成趣。
现实中的华不注山是在黄河以南,鹊山在黄河以北,且两山相隔数十里。但赵孟頫的华不注山和鹊山是超现实的。在这卷如梦中田园般宁静的长卷里,赵孟頫以他精妙的笔墨,将两座小山置于长卷的卷首和卷末,两山之间是一片疏阔的平原,有平川洲渚,红树芦荻,竹篱茅舍,远水秋波。有农人安详地劳作,或撑篙,或打鱼,或倚门,或漫步,还有四五只萌萌的小羊随意溜达,不避生人。
据说,赵孟頫用三四支不同的笔来画这幅图:大笔粗放地皴出鹊华二山和汀渚。细笔勾勒精细的芦苇、扁舟和人物。树木和茅舍呢,用的则是不大不小的笔。可以说,赵孟頫在这片宁静、清雅的山水里寄托了自己的故国之哀和隐居之梦——若尘世间已无净土,那么我便自己画一片净土,没有喧嚣,没有纷争,没有朝代更替,也没有出仕入仕的烦恼。世间的苦,都被远远隔绝在长河的另一边。
见过此画的人无不惊叹。杨载评价说,这幅画只有《兰亭序》和《辋川图》可以与之媲美:
羲之摩诘,千载书画之绝,独兰亭叙(序)、辋川图尤得意之笔。吴兴赵承旨以书画名当代,评者谓能兼美乎二公。兹观鹊华秋色一图,自识其上,种种臻妙,清思可人,一洗工气,谓非得意之笔可乎?诚羲之之兰亭,摩诘之辋川也。
董其昌则说,这是老赵一生得意之笔啊,可以和北宋神笔李公麟的《莲社图》相提并论了!我二十年前见过一次,一直眷眷不能忘怀啊:
余二十年前见此图于嘉兴项氏,以为文敏一生得意笔,不减伯时《莲社图》。每往来于怀。今年长至日,项晦伯以扁舟访余,携此卷示余。则《莲社图》已先在案上,互相展视,咄咄叹赏。晦伯曰:不可使延津之剑久判雌雄。遂属余藏之戏鸿堂。
赵孟頫仕途里最闲淡自在的日子
细品《鹊华秋色图》的问世前后,颇有值得玩味的地方。这年赵孟頫四十二岁,当元朝的官已有九年。他是个有才干的人,虽然被汉人同胞嘲讽、被蒙古同事嫌弃,官却越当越大。
三十八岁的时候,他为了远离大都计,拒绝入中书省参政,努力谋求外放,并把夫人管道升和长子赵亮先送回吴兴。三十九岁,赵孟頫如愿外放到济南。三年后,他托病罢官,闲居吴兴。然后他就画了《鹊华秋色图》。
画完《鹊华秋色图》以后数年,赵孟頫就留在吴兴写字、画画,说什么也不肯回大都了,朝廷好像也一直拿他没什么办法,后来大概有了一个折衷的方案,任命他做江浙儒学提举,不离吴兴左右。
在这样半隐半仕的境况下,赵孟頫潜心于书画,“于山水独不能工”的遗憾也圆满解决了。他的一些不朽的名作,譬如《人骑图》,譬如《水村图》,都在这段时间里相继问世。直到十五年后,他才应召返大都。
据说他一直请求回家,但朝廷给他的回复是一直升官,直升到一品。又过了九年,因妻子管道升病重,赵孟頫才获恩准归家,之后继续拒绝回大都,直到三年后卒于吴兴。据说,晚年他写有一首《自警》诗:
齿豁头童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唯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细看他三十三年的仕途生涯,前九年在大都,中间十五年在江浙,后九年回到大都。《鹊华秋色图》就在他开始闲居吴兴的那段时间画成——这大概是他纠结的仕途里最闲淡自在的日子。在《鹊华秋色图》里,在这片干净得不带人间尘埃的乐土里,是否藏着赵孟頫最深的惆怅和“身在朝堂心怀林泉”的矛盾?
与王维《辋川图》的一脉相承
有人说,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和王维的《辋川图》有着暗戳戳不可说的关系。
万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董其昌在《鹊华秋色图》上题跋盛赞赵孟頫(吴兴)兼有唐朝王维(右承)、宋朝董源(北苑)之长:
吴兴此图,兼右承北苑二家画法。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故曰师法舍短,亦如书家,以肖似古人不能变体为书奴也。
这是董其昌第二次在《鹊华秋色图》上题跋。同年他题文徵明《仿鹊华秋色图卷》时,再次提到赵孟頫此图乃是与王维一脉相承的!
赵文敏在燕都得遍观内府名迹,余家所藏《鹊华秋色卷》,乃其学摩诘致佳笔。
《鹊华秋色图》和《辋川图》在画法经营上的确肖似,都是在写实的同时突出主体,比如《辋川图》将辋川庄、华子冈、孟城坳等置于突出位置,《鹊华秋色图》则是将鹊华二山置于同岸并以浓郁的青绿从背景中剥离出来。这种以重要性来确定主体的布局,是有唐一代风行的绘画法则。但更为一脉相承的,显然是《鹊华秋色图》和《辋川图》暗藏的心思。
天宝三载(公元744年),王维买下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在辛夷坞里静静看着辛夷落了又开,开了又落。这个少年时就名动公卿的天才,在红尘中安静地修成了诗佛。辋川,就是王维修心的世外桃源。
那年王维四十四岁。而赵孟頫画《鹊华秋色图》的时候,是四十二岁。和王维一样,也已经历了世人对天才的膜拜和周旋官场的身不由己。
秋色中的鹊华,是周密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秋色中的鹊华,也是赵孟頫再也无法回去的乐土。
七百年间的人世流转
《鹊华秋色图》卷上的跋文记录了之后的七百年间,它在人世间的流转,以及它和文徵明、董其昌、纳兰诸人的相遇。周密当然是第一任主人。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此图似乎到了一个叫君锡的人那里。
1297年,杨载一段题于“君锡祟古斋”的题跋说:“君锡宝之哉。”似乎此时的主人是君锡。君锡是谁?也许是与元书法家鲜于枢有交往的杭州收藏家张君锡?这是周密生前最后一年,有可能因此,他将此画转送给张君锡。
1329年,杨载题跋三十年后,与杨载同为元诗四大家的范梈也写了一段跋。跋文里说“今观此卷,殊胜于别作”,但何人所有、何处观之,都没有着落。其后一百多年,此图沉寂无闻。直到明正统年间,又再浮出人世。
1446年,松江文人鉴赏家钱溥在画上题录了一段元人虞集的题跋,并注明题跋的缘由,是友人徐尚宾求他录入《鹊华秋色图》的。徐尚宾会是画主吗?可通览全图,并没有徐尚宾的收藏印章,不知此图到底落在谁家了。
1557年,据传八十八岁的文徵明曾摹写《鹊华秋色图》,且此图确有其长子文彭的印章,文家是否曾短暂地拥有此图?不得而知。可知的是,与文家世代交好的大收藏家项元汴一定曾收藏过它。
实锤就是董其昌。1582年,董其昌在项元汴家中第一次见到此图,二十年念念不忘。1602年除夕,项元汴的儿子项晦伯将《鹊华秋色图》带来给董其昌看,并允他收藏于戏鸿阁,自此,董其昌开启了跨越二十八年的五段题跋,大概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拿出来看一看,写一段跋……
1629年,董其昌第三次为《鹊华秋色图》题跋,这时他年75岁,说是“惠生携至金闾舟中获再观”——这个惠生,很可能是《鹊华秋色图》的新主人。不知何故,董其昌没有将此图长留在身边。早在1616年,明书画收藏家张丑就在《清河书画舫》的初版里言之凿凿地写道:(《鹊华秋色图》)今藏宜兴吴氏。
1663年,徽州书画商吴其贞在《书画记》里说:山东胶州张若麟的儿子张先三将《鹊华秋色图》带来给他看,令他“观赏终日,不能释手”,而《鹊华秋色图》上确也有张若麟的印章。大概在晚明时的变乱里,这图由江浙流落到了胶州。《鹊华秋色图》最后一则题跋,曹溶题于双溪舟中,也说:“卷藏金沙旧家,今归胶州张先三。”曹溶还说:鹊华两山有灵,故使主人涉江千里,攫取此卷还其乡也。
此后,据朱彝尊在《曝书亭记》里说,此卷落到纳兰明珠手里,并传给其子纳兰性德。纳兰性德在卷中散置印记,可惜未曾留下题跋。再后,大约为梁清标所得,并将它献给盖章狂人乾隆帝,画上那些密密麻麻、令人窒息的印章跋文都是这位乾隆帝的大手笔……
七百年后,鹊华两山仍端立在黄河的两岸。而赵孟頫,也已成为人间一座巍巍的高峰。
文并供图/任淡如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