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利成新著《老画报里的婚恋故事》以民国老画报为基础资料,纵谈征婚、订婚、结婚、离婚、恋爱(情觞)之事,不仅有趣,而且耐读。而作为人生极为重要的节点,透过本书呈现的各色民国人物婚恋史,足可管窥当时的百态世情。
婚恋史是风俗史
书中所述诸多婚恋人物经历,实证了民国时代订婚习俗的演变过程:最初是传统的包括指腹为婚、娃娃亲在内的包办婚姻,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就决定了男女之终身大事;接着是订婚之前家长象征性地征求意见,当事人即使不愿意也“反对无效”;再后亲友于喜寿筵席等场合创造机会,让适龄青年男女相互“看人”;最后则是双方自由恋爱,然后倒炝锅找媒人说合,订婚仪式则仅具象征意义了。订婚和结婚之种种仪礼,也逐渐从繁文缛节中解放出来,变得越来越简洁利落,中式婚礼外又有西式婚礼或中西合璧婚礼,而且还出现集体婚礼、空中婚礼,乃至各种少见多怪的婚礼,彰显着当事人迥异的性情,更吐露着时代进步的气息。
1931年,段祺瑞族侄段茂瀚的婚礼,巨型红色电管双喜字吸引大量路人围观,可知在当时尚属新鲜事物。1935年,天津南开学校才女包经第与吴京订婚,仪式就是东兴楼饭庄的一顿饭,但婚书却来自吴京原籍江苏吴县,一对古色古香的龙凤贴,时尚之中仍保存有传统。至于婚礼简办则渐成潮流。1935年,漫画家王石之与日本人岩崎喜美子结合,虽然操持有正式婚宴,但事前亲友并不知情,现场也无任何仪式,是真正的喜事新办。婚事简素的榜样,还有《北洋画报》经理谭林北与体育健将郑慧瑚,两人也广发请柬邀集亲友,但也只字未提结婚之事,现场仅证婚人管洛声及来宾吴秋尘、王伯龙做简短讲话,双方父母始终未发一言。还是1935年,在天津宁园举行两场集体婚礼,计有15对新人参加,而同期上海的集体婚礼新人多达148对,由此可见津沪两地风气开化之后先。
婚恋史是文化史
文化人的婚恋总易于被记录并传播。熊希龄和毛彦文、林庚白和林北丽、张海若和杨嗣馨的老少配,都为文化史贡献了不同色彩。特别追求个性的文化人,更为婚礼注入诸多文化“元素”,成为考察民国文化圈的绝佳史料。作家吴云心与孙秀兰的婚礼极尽简单。吴是鬻文为生的报纸副刊编辑,孙是无依少靠的东北流亡学生,相类的坎懔身世使他们共同语言颇多。1936年10月8日,两人在法租界登瀛楼摆下喜宴,这个仅准备一天的速成婚礼没有仪式,只请《益世报》主笔罗隆基证婚,朗读一下婚书即告礼成。不过婚礼之文化因子不低,文艺界来宾多达150人,《北洋画报》四日后发布有信息。画家王君异与黄雪颖合卺,将文人率性演绎到极致,非但双方父母尽行缺席,而且现场无装饰、无婚书、无礼金,直截了当一吃而散,成为友朋聚会似的“三无”婚礼。
1932年,画家童漪珊与沈慧华结褵,一场婚礼几成文艺家聚会。因新娘有着一笔好字,乃亲手书写小楷礼单;取消隐有杀伐之音的军乐,而代以钢琴;摄影名家林汝福、王墨林全程摄影,画家孙之俊为新人作漫画,而新郎更为新娘作漫画。司仪为严修之孙女“海怪”严仁颖,纠仪原定体育名家赵泉,又改张伯苓之子“陆怪”张希陆,结果身长“高于电杆”,与偏矮之新郎不大协调,再改为左与諟。伴郎王世瑞,伴娘包经第,散花童子冯健凰,牵纱童子冯健麟。冯氏兄妹年纪不大,但作为天津“喜礼小名人”广为人知。教育家张伯苓以天津话证婚,幽默风趣引来满座笑声。喜宴之后举行滑稽游艺表演:严仁颖、左与諟、包经第、左小蘧演《童家乐》四簧,“海怪”和“陆怪”合作魔术,孙之俊一身三角客串《鸿鸾禧》,张聊公表演《黄鹤楼》,王炳南表演《连环套》,李信甫表演《八大锤》,江文兰则演唱《毛毛雨》,另有体育名家李世琦的梆子和蹦蹦等。画家赵望云自始至终操琴。这个高端的主持和演出阵容,不逊于一场大型晚会吧!
婚恋史见证社会史
书之开篇从征婚广告谈起,记蔡元培和章太炎征婚之不同,亦可见女权进步之不易。蔡氏虽旧式科举出身,但支持维新提倡西学,征婚的五项条件很是开通:女子不须缠足、须识字、男子不娶妾、男死后女可再嫁、夫妇不合可离婚——体现了男女平权思想,甚至对女性更为有利。章氏鼓吹革命不遗余力,却要求女方是大家闺秀,能写小文章,婚后居于服从地位,显然还未脱离所谓三从四德。书中堪作社会史料的婚恋故事非常多。1931年11月8日,天津同时举行两场豪华婚礼: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司令张学良三弟张学曾娶蔡绍基之女、天津电话局局长段茂澜之弟段茂瀚取张国淦之女。当晚8时,日本人策动“便衣队暴乱”,枪炮之声彻夜未息。两场婚礼虽匆促结束,但终归有惊无险。其后大户人家纷纷避居租界,没有足够房屋可租,一时旅馆全部爆满。而普通老百姓呢?只好清理家中人口,有谈婚论嫁之女还未过门的,急雇小轿送到夫家,非但“六礼”不具,嫁妆也都免除,以至于街头不时可见小轿往来。有人用“满城飞炮火,比户有鸳鸯”来调侃,但无奈之举和惨凄之情,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明星婚恋更极尽社会媸妍。影星恋爱、订婚、结婚,对外秘而不宣,以此维持“人气”。这从《谈瑛否认订婚》《白杨已与人秘密订婚》《碧瑛秘密订婚》《韦伟秘密飞港订婚》等报章标题即可看出。“金嗓子”周璇被记者问及是否与人闹恋爱时,也是矢口否认。又影星貂斑华与摄影师陈嘉震,匆促订婚又悔婚,于是报纸笔战,接着因情成讼,两败俱伤,结果二人皆染肺病,二十四五岁撒手人寰。
婚恋史折射政治史
1928年,北洋政府前总统黎元洪病逝。1934年,其侍妾黎本危欲脱离黎家约束,与黎元洪的子女对簿公堂。最后法院判决,黎本危获得一笔赡养费,同时放弃遗嘱中之继承权。黎本危随后易名危文绣,1935年在青岛与王葵轩结婚,依例在平津报纸刊出启事。根据民国法律,危文绣与黎家已无任何关系,登启事也合当时习俗,但黎家视此为奇耻大辱,旅青湖北同乡组织也激于“义愤”,宣言声讨危文绣“于礼教风俗有妨”,报纸为此展开针锋相对的论战。事情至此本也无碍,然青岛市政府竟强力介入,不仅逮捕了王葵轩,其绸缎铺也遭查封,危文绣被驱离青岛。危拟投靠北平亲属遭拒,王葵轩为自由与之断绝关系,遂至危漂泊无依沦为赌徒。无任何违法行迹的危文绣,且有全国各地妇女团体声援,但在旧道德者的绞杀下,竟以悲剧人生落幕,此尤可见女性争取平权之艰难。而与危文绣相比,略早几年的“妃革命”主角文绣,则堪称幸运,她与逊帝溥仪离婚后,经历虽也坎坷,但终归有个相对平静的晚年。
又1937年初,曹锟之子曹士岳迎娶袁世凯之女袁祜贞,未久两口子吵架,曹将袁的右臂扭折。袁家向天津地方法院提起诉讼,曹士岳一度遭受羁押。最后经吴佩孚等调解,曹家为袁祜贞支付“出洋费”12万元。其时袁世凯已去世二十余年,曹锟也早已远离政治之中心,但毕竟都当过大总统,家族的影响力还是有的,两家几至对簿公堂而又达成和解,其实都是出于“政治”面子之考量。
数十段民国婚恋故事,映照社会不断进步的同时,也反射着阻碍进步的灰暗光华。《老画报里的婚恋故事》并非学术著作,但却有着学术意义——它昭示出了多元的研究方向,也提供有基本的研究资料,还能予人以有意味的启迪和思考。写婚恋而不拘泥于说婚恋,谈故事而不单纯地讲故事,这其实才是本书真正价值之所在。
(原标题:不仅仅是“婚恋”和“故事”)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