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日晨,谢辰生老离世,享年100岁。辰时生,辰时去,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
确知他去世的消息后,给他过去的老朋友和以前经常来看望他的人一一打电话或发消息,这是他生前教给我的礼数。其中有几位如盛永华等还在询问他的老伴王阿姨怎么样、情况还好吧,如实相告:已于去年夏天过世了。几天来,电话信息不断,怀念他的人真的很多。5月6日,和谢辰生老作最后的告别,忙完后事,才有时间写写我心目中的他。
十多年前,因丹青老师引荐,使我能够常伴在他身侧。谢辰生老和丹青老师的感情很深厚,他们是师徒,亦如父子,他俩之间的相处情谊,我是最直接的见证者。丹青老师嘱我在京为谢辰生老的日常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照料,我便时常帮助老人做些生活中的琐事,也会陪他外出参加活动,或随同他至外地出差。
谢辰生老年高,我称呼他爷爷,对外介绍时,他说我是他的学生。在和他熟识的十年时间里,他待我如同孙女一般,爱护有加,有许多引导、鼓励和帮助。仔细回想,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未遇到过他的冷面批评,做的有不妥之处,他也会发火,但发火的对象却不是我,而是别人,在他这里,我是感受到过护短儿的。
谢辰生早年工作旧影
平生学问,深受谢国桢、郑振铎影响
谢辰生老是从民国时代走来的人,启蒙和受教育均在民国,家学渊源,虽然只是高中肄业,却有着深厚的文化素养。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堂兄谢国桢比他大21岁,他基本是随堂兄长大的。
谢国桢是梁启超的得意门生,富有藏书,来往皆是文史名家。他的独生女儿谢莹和谢辰生老年纪相仿,却不喜欢文史,谢辰生老喜欢。谢国桢性格幽默,喜欢和善于讲故事,经常给他讲历史典故、讲古籍版本、讲金石碑版,谢辰生老说他自己是越听越喜欢。在他渐渐忘记了许多人和事儿时,仍会记得大哥。
还会记得的另一个人就是郑振铎。郑振铎对他影响很深,这一点是我常让他讲讲过去的那些事儿时慢慢体会到的。他的性格、言谈举止等都会不自觉地仿照郑振铎,只是郑振铎爱喝老酒的习惯他学不会,因为他酒精过敏。
有这两位学问家,谢辰生老便有机缘与许多文化名人有直接接触,如马衡、徐森玉、叶圣陶、陆侃如、吕叔湘、钱钟书、赵朴初、周作人等等。
谢辰生老在讲文化是民族的根和魂时,常提到高欢的故事。说的是北齐的奠基人高欢原本是汉人,却胡化了,他的儿子高洋做皇帝时召见高欢的旧部杜弼,询问治国安邦的用人策略,杜弼老实回答:“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高洋以为杜弼这是在讥讽他这个鲜卑人没有文化,竟借故把杜弼杀了。这个故事谢辰生老是从陈寅恪的谈天中听来的,他觉得陈寅恪的论述很精彩,就一直记着。
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像这样耳濡目染听故事学知识的机缘很多。后来,他和商承祚、顾廷龙、苏秉琦、谢稚柳、启功、方行、杨仁恺、张晗、郑孝燮、宿白、冯其庸、马承源、徐苹芳、周干峙、汪庆正、金冲及、傅熹年等来往颇多,他的传统文化功底从未被这些学术大家看轻过。
不仅是旧学有根底,谢辰生老的英文也很好。记得有一次我随同他去镇江出差,那里是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中国故乡,赛珍珠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之久。和当地做赛珍珠研究的人聊过天儿以后,谢辰生老在我面前背出了大段文字,令我讶异的是,九十多岁的他竟然还能用英文背诵出大段的《大地》。
谢辰生老很有语言天赋,上海话、苏州话不在话下,可以和当地人正常交流。他有四个干女儿,是他年轻时忘年交朋友的女儿,干女儿们经常给他打电话问候,交流所用的语言就是上海话。他们的交流,现在我只记得一个词“嘎子母”,是干女儿们称呼谢辰生老老伴的意思。他还会唱苏州评弹、陕北梆子等,高兴时在老伴和我们几个熟人面前能来上一段儿。
晚年工作照
90岁以后,每天的工作时间还保持在五六个小时
谢辰生老这一生只干了文物保护这一件事,唯一的工作单位就是国家文物局。他是新中国文物保护事业唯一的全程见证者和重要参与者,这句话说的一点儿也不为过。从1946年到上海担任郑振铎的助手开始,除了抗美援朝的三年,他这一生都是在从事文物保护工作。即使是在抗美援朝的三年时间里,他的编制还是在文物局,还曾帮助朝鲜保护过文物。
他在《从朝鲜前线寄给祖国人民的一封信》(1951年3月19日发表于《人民日报》第四版)中写道:“不久以前我路过朝鲜李王曾经住过的遗址。那里现在是一个国立的历史博物馆,里边有一些明代的建筑。可惜这具有历史和艺术价值的文化遗产,就在我们到达的那天下午被敌机炸毁了!这一次轰炸,有九十六位和平居民牺牲了,六十多名受了伤,在火还燃烧的时候,我们几个同志冒火抢救出来一百多轴字画和一些陶瓷器。在那儿我偶然遇见了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朝鲜青年金增林。在他的屋子里,我发现了一本很难得的考古书——《乐浪》。我写汉字告诉他,这本书在中国是很珍贵的。他很惊讶我也懂得这些!”
离休后,甚或是大病期间,谢辰生老也没有停止工作。对于是否属离休的问题,还曾让他苦恼过一阵儿。他是1949年9月到北平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文化接管委员会文物部报到的,当时见到的是罗歌。罗歌说谢辰生老的情况郑振铎是打电话通知过的,现在文物局还没成立,让他先回去。那时候文物局还在筹备,王冶秋正在负责筹备的事儿。报到之后,谢辰生老就回上海帮郑振铎搬家了,一个多月才回京。这样,办理离休手续的时候就遇到了麻烦,经过写证明材料等,才算是解决了。
73岁离休,离休以后,他仍然为文物保护工作忙忙碌碌,比国家文物局一般的工作人员还要忙碌。90岁以后,他每天的工作时间还保持在五六个小时,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18年他96岁的时候。96岁以后,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病情稍有好转,便会关心工作,也偶有外出参加活动。他心里想的、念的一直都是文物保护,他期盼自己的身体能够好起来,好继续坚守文物保护法的正确方针与导向,好继续跟破坏文物的违法事件作斗争。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保护古文物建筑的指示》《文物出口鉴定参考标准》《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管理暂行办法》《革命纪念建筑、历史纪念建筑、古建筑、石窟寺修缮暂行管理办法》《博物馆藏品保管试行办法》《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保护文物图书的几点意见》《文物工作人员守则》《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公安部、国家文物局关于严厉打击盗掘古墓葬犯罪活动的意见》《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国务院关于加强文化遗产保护的通知》……谢辰生老起草或作为重要参与者起草的中国文物事业法规文件有50多件,新中国文物保护法规体系的逐步建立,他居功至伟。
十三陵万历皇帝绣龙袍复制、南越王墓挖掘保护、曾侯乙编钟复制、三峡库区文物保护、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良渚遗址申报世界遗产、景德镇御窑遗址保护……他都作出过卓越贡献。北京古城保护、南京古城保护、常州古城保护、天津五大道保护……他在文物保护方面的成就可以列出长长的清单,但他对过去的成绩很少主动提及,因为他总有工作要忙,工作中涉及过去的事儿或私下里特意问他,他才会讲讲。
黄逖组织小聚,前排由左依次为彭卿云、金冲及、谢辰生、傅熹年,后排为张囤生、黄逖
不怕人上门报复,坏人来了就用拐棍打
谢辰生老这一生充满了斗志,在文物政策法规方面与错误倾向作斗争,在文物古迹保护方面与拆除破坏文物的利益相关方作斗争。他一心为公,敢于坚持原则,不为名利所动,他的生活非常简朴,从不怕打击报复。
有一次他让我给刚来拜访过他的人打电话,催人回来取其偷偷留下来的大笔现金,他让我转告人家快点儿回来取,不拿回去他就要交给纪委了,那人只能乖乖地回来取。这样的事情他说之前发生过多次。还有地方的市长给他送过金砖,被他劝服了。后来,我随他到这位市长升迁的城市出差,谢辰生老还对我说,我要是给他打电话,他得请咱俩吃饭。
谢辰生老也多次接到过恐吓电话,说什么样狠话的人都有。我曾经问过他,阻挡开发商的财路,你不怕人上门报复吗?他当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根拐棍,说不怕,坏人来了就用拐棍打。这根拐棍是他带家人去长城游玩时,买的旅游纪念品,他很喜欢,经常在家里拿来拿去的。
工作之外,他还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71岁时就确诊了膀胱癌,后来转移到肺,肺癌,做过多次大手术。除了极为痛苦的时期,一般人是看不出来他是一个癌症患者的。他对癌症的态度是,该做治疗的时候听医生的话好好做治疗,该吃什么药就按时按量吃,其余的时候就正常忙碌。
谢辰生老做事很有韧劲,他是一个善于思考和酌量的人。他认定为应该做的事儿,有利于保护文物的事儿,就总是会不遗余力地去推动。
在安贞里的老房子里住了几十年,他自己住一居室的302,老伴住旁边两居室的301。买菜做饭和看《新闻联播》的时间之外,他和老伴两个人基本上是互不干扰。白天常有访客,晚上也常有后辈年轻人来找他聊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是他认真思考和写作的时间。他会反复斟酌事情应该怎么做,难题应该找谁才能得以解决,许多重要事情的推动,许多信件的写作,他都是在深夜思考完成的。所以他是个夜猫子,经常是夜里两三点才睡,甚或三四点,早晨八九点钟起床。这种生活作息规律,直到他95岁搬新家后才被打破。
搬新家后,生活环境变好了,也不用自己去买菜做饭了,但他还是很不适应了一段时间。新家的周围环境全不认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哪儿也找不上哪儿。买东西、去银行、理发等,还是要我们带他回原来的居住小区。过去常来找他聊天的人也很少登门了,他和外孙一家一起生活,外孙又刚有了小孩儿,大家便很自觉地少去打扰了。
弟子丹青来京,第一顿饭常来谢家尝尝“御厨”手艺
谢辰生老尊师敬长,顾念师长的付出与成就,对待朋友和后辈也是有情有义。他说他和郑振铎一家相处如亲人,郑振铎逝世后他也常去家里,郑振铎的老母亲、夫人、儿子,都是他给送走的,他给操办的后事。他说王冶秋没有给他升过职,他却给王冶秋办了件大事儿。
那是在1980年左右,王冶秋被免除文物局局长职务,海内外流传起“文革”期间王冶秋将大批查抄文物送给康生的流言。谢辰生老找到王震,又一连给中央领导人写过两封信,仗义执言澄清事实,使王冶秋沉冤得雪。
郑振铎和王冶秋的相关纪念活动,都是谢辰生老组织的,他一直在行动和实践中承继着这两位文物保护事业开拓者的遗志。
曾任文物处副处长的张珩,也是谢辰生老敬佩的人。早在上海编印《韫辉斋所藏唐宋名画集》时,谢辰生老就对张珩的书画鉴藏水平钦佩不已。张珩早逝,谢辰生老一直惦念着,想要将张珩未竟的历代书画著录《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影印出版。在他的推动下,最终于2000年底在文物出版社出版。
原国家文物局副局长沈竹是谢辰生老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年收到新茶好茶,他都会给沈竹送去一些。就在送别谢辰生老的当天上午,沈竹老伴高音打来电话,说了谢辰生老和沈竹两个人的生前约定。
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张忠培患病期间,谢辰生老积极为他联系医院联系医生。得知他去世的消息,第一时间就让我和戴志刚到家中代送花篮。张先生的告别仪式,谢辰生老年龄大,许多人劝他不用去,但他不放心,他说一是要去看看张忠培的后事是否得到了应有的重视,二是担心学生和后辈,到那里看看后才放心了。还记得出发前他给讲苏秉琦的区域类型学,回来时他给讲当初是如何看中了张忠培和俞伟超以及和他们后来的交往。
中国文物报社原社长张囤生曾对我讲过,他去参加文物出版社黄逖组织的小聚会,感慨黄逖还当面称呼谢辰生老为“小谢”,现在大家都称呼“谢老”了。我问过谢辰生老,他是不在意的,黄逖逝世,他让我给黄逖家里打电话,表明他因身体原因不能来慰问,只能代打电话了。
还有一件事儿,定居欧洲的黄琪很多年前在谢辰生老这里寄存了一套《中国古代书画图目》,谢辰生老一直记着。他说在自己身体和精神还好之前,一定要把这套图书还给她。前两年,通过辗转联系,终于将这套图书寄还了。
谢辰生老和弟子丹青的关系很亲近。弟子每每来京,第一餐大都是在家里吃的。老人会早早地出门采购食材,用心地准备饭菜,毕竟是高龄,能做出两三道菜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这顿餐,我是常常能吃到的。谢辰生老的手艺很好,他的拿手菜是罗宋汤、土豆牛肉、蟹黄豆腐。这几个菜做起来都费工夫,每次他都会选做一样作为主菜。
他说他做菜的手艺是跟故宫的御厨学的。刚到文物局工作时,张珩先生和傅熹年的父亲傅忠谟经常带他去吃好吃的,他们俩那时候有钱,常到一个在故宫做过厨师的人店里去吃,他觉得好吃,就学了几手。
一生之中给历任领导人写信无数,却只有一封是关于自己的
谢辰生老无比地热爱这个国家,热爱党。年轻时受艾思奇《大众哲学》等的影响很深,高中时投奔延安未果,参加志愿军赴朝三年,才稍解他报国之愿。他自己的事情是很少麻烦单位和国家的。多年前,他就为自己和老伴买好了墓地,不希望自己的后事给国家添麻烦。
离休后只要打电话,国家文物局就会派车给他用。但他自己分得很清楚,是文物局的事儿,他才会要车,不是的话一般不给单位添麻烦。90多岁去医院看病,有时还是自己坐公交车去的,来回的路上摔了好几次跤。经多次劝说,才不自己单独行动了。
每次陪他去,他都会请吃好吃的。常去吃的是北大红楼对面的红烧肉,这里距离他的定点医院协和不远,还可以到红楼里的退休办去坐坐,聊聊天儿,了解国家文物局一些老同志的近况。
老伴比他小十岁,厨艺不在行,很少下厨,偶尔会热热饭菜,拌个小凉菜什么的,腿脚不便也基本上不下楼,采购和做饭的任务就是谢辰生老的。有时忙碌,顾不上做饭,他就拿着饭盒去附近的小店买饭菜,家附近几个小店的老板都认识他。
出去买饭的路上也摔过跤,媒体上有发过他头上贴着创可贴或纱布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外出摔跤造成的。以至于每次出门,有人跟着,老伴才能放心,没人跟着就怕他摔跤。相熟的人问起来,他还很自豪地说,你看我骨头硬,摔完了没事儿!
一生之中他给历任领导人写信无数,却只有一封是关于他自己的。就是在他癌症发展厉害之时,有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他自己联系不到,只能寻求帮助,得到时任国务院领导的批复,令他感激不已。
由于熟悉谢辰生老的病况,对他的离世,早就有心理准备。之前已有多次,医生让做好他随时会离开的准备,但也抱有希望,因为之前的他已经多次从病危中走了过来。
前两次病危通知,他女儿听到医生的话很惊愕,但看他那精气神儿,又不像随时会走的样子。后来的几次,他女儿说这听医生的话都听出经验来了,医生都是按最不好的情况来和家属交代的,我们老爷子顽强,能熬过来。果然,几次病危他都熬过来了。他很坚强,在外人面前从不喊疼,近两年他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大好,前些年得到遏制的癌细胞也趁他衰弱不断发展,他经常会感到疼痛,问他哪里疼,他有时指这儿,有时指那儿,有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疼,如今逝去也是一种解脱。
往事纷纷涌来,潸然泪下,就先写到这里吧!
敬爱的爷爷,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病痛!
2022年5月8日
文并供图/修淑清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