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直想有一只可爱的狗,可是由于客观环境不许可,这只狗一直还没有来临。
最近,我开始去附近一座大学校园里做晨操。一进门就看见一只矮矮胖胖的狗,对着每个进出的人傻傻愣愣地望,人们却没一个理它的。我立刻上前和它招呼:“狗狗,你早,你好乖哦!”然后伸手摸它的额角、它的下巴。它竟举起前脚和我握手。那一对憨厚的眼神,立刻给我以莫逆于心的感觉。
我走到树荫深处做早操,它不时跑来,在我身边绕一圈,又回到门口,并没有忘记看门的职责。我回家时,再和它握手道别。
对于晨操,我一向无恒心,但为了那只新认识的狗友,我竟然风雨无阻地每天都要去那校园。每天它都以同样温驯的神情欢迎我。日前,天空飘着丝丝细雨,我还是打着伞去了。校园中人很少,狗懒洋洋地坐在门口,见到我,一跃而起,像见到亲人似的那么兴奋。我拣了块比较干燥的地方,温习我的太极拳。它就在我身边坐下来,耐心地看我缓慢的动作。最有趣的是它的头竟随着我的手上下左右地摆动,是那么的专心致志。我陡然觉得自己的架式和姿势都十分美妙起来。因为在此纷纷扰扰、匆匆忙忙的尘世,我能在此幽静校园的一角,对着苍松翠柏,享受片刻清新之外,还能有如此一只“慧眼识英雄”的狗,默默地观赏我,焉得不欣然引为知己呢?
晨操完毕,和它握手告别时,它却依依地一直跟随着我,忽前忽后,忽快忽慢,不时转过头来看我,那神情是打算护送我回家的样子。我不禁心想,如果真跟我到家的话,我就收留它吧。看它脖子上并没有套圈圈,也许根本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狗,由学校工友暂时收留的吧!
一路上,我招呼着它:“慢慢跑,小心啊!”看去俨然是我自己的狗,心里有一份说不出的得意:“看,我也有一只狗了。”它跟我到门口,我开了门,它一跃而入,在台阶上坐下来等我开第二道门,这一下我犹疑了。我真能收留它吗?能让它浑身湿漉漉地登堂入室吗?一到面临现实问题,我仍不能不考虑。如果收留它,往后就得负起照顾的责任,为它洗澡、买鱼肉煮饭,我这般忙乱,能有这时间吗?我外出时,它不会寂寞吗?如此的左思右想,我终于没有请它进屋子,只找了几片卤肉喂它,摸摸它的头抱歉地说:“狗狗,你还是回到校园去吧,那儿比较自由,每天早上,我们都可见面。”它好像听懂我的话,低头走出大门。我倚在门边目送它在微雨中渐渐跑远了,心中感到无限的歉疚与怅惘。与它相逢多次,相守多时,它对我如此友善和信赖,我却不能养它。它怎么知道自私的人类考虑之多,当我关上大门时,它是否感到失望呢?
第二天,我特别热切地去校园,主要是为看它。它仍然在门口送往迎来,见了我,仍然亲热地跑来和我握手,丝毫也没有对我不高兴的神情。我欣慰地想,狗究竟比人单纯得多,它可能只记得我喂它卤肉而不计较我没让它进客厅吧。也许它受到人间的炎凉冷落已太多而习以为常。我对它原没有照顾的责任,但由于头一天它的善意相送,我内心总觉欠了它一份情意,就想无妨每天让它送我回家,给它喝点牛奶,吃几片肉,再放它回来,不也很好吗?我边想边做早操,它仍和往日一样,守在我身边。可是当我回家时,走到校门口,它就停住不再跟了。我再怎么呼唤它,它都驻足不前。好聪明的狗!它居然记得前一天的事,知道我不能长久收留它,就非常有分寸地不再送了。能说卑微的动物没有“心眼儿”吗?
一路回家,我心中怅然若丧。我究竟还是不能有一只心爱的狗,它不是属于我的。外子看我无情无绪的样子,笑着劝我说:“你只要爱狗,每天享受一下和它谈心之乐就行了,何必一定占为己有呢?”与狗无缘的他又加了一句:“何况见人就跟的狗,绝非名种。”我说:“何必名种呢?养尊处优的名种狗,反倒自视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有历尽沧桑的狗,重视人们对它的情义呢?”
倒是他说的“每天可以享受与狗谈心之乐”这句话,使我抱歉之心,稍得释然。我转念想,它已幸得避风雨之处,又有海阔天空的校园,供它自由奔跑嬉乐,岂不比关在大门内,局天蹐地忍受主人外出时的寂寞好得多。它既已对我另眼相看,我们能每天见面,“握手言欢”就很好,又何必非要它守在家中,才只是我最最心爱的狗呢?
我至今也不知它叫什么名字,只要喊一声“狗狗”,它就飞奔而至。它是如此心安理得地做一只狗,与它坦诚地交往,倒真有“狗逢知己”之感呢。
写了“狗逢知己”的短文,稿子寄出才两天,再去校园时,就没看见它来迎接我。一问工友,说已被清洁处抓走,多半被处死了。我好难过,好后悔没有收养它,和它竟只短短一个月的缘分,为什么人世间总是这般无奈。
整整一天,我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一直在想着那只可怜的狗。我先生说:“世间多少无家可归的苦难者,你都没看见,即使看见了,你救得了吗?”我越加难过了。
有时想想,人实在应当冷酷点,免得自寻烦恼。我不敢再养猫狗,也是如此,但就连偶然遇见的一只狗,也要有这么悲惨的下场,让人伤心。
作者:琦君(1917.07-2006.06),原名潘希真。出生于浙江温州。当代台湾女作家、散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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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