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在夏至后，感阴气生，鼓翼而鸣。唐元稹《夏至五月中》诗曰：“处处闻蝉响，须知五月中。”白居易诗中也提到夏蝉，如“坐惜时节变，蝉鸣槐花枝”（《思归》）、“微月初三夜，新蝉第一声”（《六月三日夜闻蝉》）。 夏至时节蝉始鸣，从“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到“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从白天到夜晚，从初夏到盛夏，蝉一路高歌，创造着自己的音乐王国，也成为人们心中难忘的夏日记忆。
明代孙隆绘《花鸟图册》（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元代坚白子绘《草虫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借蝉以写幽
蝉噪林逾静
入若耶溪 （南朝梁）王籍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明代文学家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写道：“竹窗下，惟有蝉吟鹊噪，方知静里乾坤。”以“蝉吟鹊噪”之动，来体悟小窗之下的幽静。而早在千年以前，南朝梁时的诗人王籍便已通过蝉鸣写出以动衬静的千古名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这是来自若耶溪边的山林之音。若耶溪，在绍兴市东南，发源于城外的若耶山，沿途纳三十六溪溪水，北入鉴湖。上游群山环绕，下游青林翠竹，是一处清幽胜地。诗人乘船游溪，溯流而上，碧波泛舟，水天空阔，云霞生远山，日影逐水流，两岸风景尽入心怀。
所见皆是美景，山水自有清音。这时，茂密的山林中传来一阵阵蝉鸣和鸟啼，使本就清幽的山林显得更静谧了。《梁书·文学传》中记载：“籍除轻车湘东王谘议参军，随府会稽。郡境有云门天柱山，籍尝游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赋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当时以为文外独绝。”可见评价之高。“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以动衬静，更显山林之幽深，正如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所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
夏天是热烈的，蝉鸣是欢快的，诗人却能借蝉以写幽，创造出“蝉噪林逾静”的独特美学世界。或许，真正的幽，不只在山，亦不在林，而是来自诗人的心底。
鸣蝉以消夏
高柳乱蝉多
喜迁莺 （宋）周邦彦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流光七月，听蝉鸣夏。常生喜悦，自在欢喜。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本词描绘了一幅夏日雨后初晴的宁静画卷，语调轻松愉悦，生活闲适恬淡，令人心驰神往。上阕先写小园景致，梅雨过后，夏风和畅，蓊蓊郁郁的柳树之中，蝉鸣阵阵，“乱”字状其欢快热烈，无拘无束，和“多”字相呼应。“高柳乱蝉多”，寥寥五言却描绘出一个生机勃勃的夏日欢乐世界。高处蝉鸣，低处鱼嬉。窗外小榭处，微风吹起，池塘中涟漪阵阵，鱼儿在水中嬉戏，新生的荷叶也随之摇曳，一个“动”字，意态全出。
下阕转写室内环境，庭院深深，遂支起纱帐，轻摇羽扇，轻躺在竹席上，感到凉爽舒畅。在这样的夏日小园中，有微风轻拂，有柳枝摇曳，有新荷正好，还有蝉鸣阵阵，游鱼相乐。室内室外，都是消暑佳境。故词人叹曰：“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多么明媚啊！此时的情绪就像此时的天空一样，雨后初晴，万物可爱；多么惬意啊！此刻的词人就像天上无事可做的小神仙一样，悠闲快活。
全词语言清新明丽，自然轻快，意趣盎然。苏轼有一首《鹧鸪天》，也是写夏日雨后初晴：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此词作于作者贬官黄州时期，描绘了一幅夏日雨后乡村小景。“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写夏日雨后得新凉的喜悦，体现了词人雨后游赏的欢快与闲适。在这之中，也有蝉的身影，“乱蝉衰草小池塘”，在这乡野之中，草地里，池塘边，蝉在纵情歌唱，和翻飞的鸟儿、映水的荷花一起，构成这个明媚的夏天。
鸣蝉以消夏，还体现在唐代钱起的《与赵莒茶宴》中：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
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诗人与赵莒在竹林之中举行茶宴，一起饮紫笋茶，饮后浑然忘我，达到了“尘心洗尽”的澄澈境界。红尘俗念虽消，饮茶的兴味却更浓，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散去。全诗描绘了一幅雅境啜茗图，烘托出一派闲雅志趣。结句“一树蝉声片影斜”意蕴深厚，兴味无穷。“片影斜”写暮色渐浓，体现这次茶宴相谈甚欢，不知不觉间似乎遗忘了时间的流逝。“一树蝉声”不仅体现了竹林的茂密幽静和蝉鸣的欢快热烈，富有夏日风情；“蝉”也和“茶”“竹”一起，成为诗人高洁品格和闲雅志趣的象征。
蝉鸣伴旅途
一路蝉声过许州
过许州 （清）沈德潜
到处陂塘决决流，垂杨百里罨平畴。
行人便觉须眉绿，一路蝉声过许州。
这是一首欢快的夏日旅行诗，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喜悦的味道。
许州即今河南许昌。诗人经过许州，看到池塘里流着碧水，垂柳覆盖着平野，到处一片翠绿，满眼都是生机。诗人觉得自己仿佛胡须眉毛都被染绿了，一路蝉声陪伴着“我”走过许州。
全诗语言清新自然，明白如话。但每一个字都跃动着诗人出行的喜悦之情，若用一个词来概括诗歌浓度，那应该就是“百分百”。所有的一切，都达到了百分百的“满”的状态，无一例外。首先，是“到处陂塘决决流”，“决决”指流水声，“陂塘”即池塘。核心词是“到处”，不是偶然出现的一两个池塘，而是所有的、全部的池塘都在欢快地流淌着碧水，汇成池的海洋，绿的海洋。
其次是“垂杨百里罨平畴”，先用“百里”写垂杨之多、之广，数量和面积达到百分百状态，然后用“罨平畴”突出垂杨之茂盛，仿佛覆盖了所有的原野。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前两句并没有提到一个“绿”字，却让人感到满眼绿意。“到处”“百里”均表范围，又同义复现，“百里”之中实则蕴含着“千里”“万里”，和“到处”一样，突出绿的面积之广阔无垠。同时，垂柳、原野、池塘是三个不同高度层次的绿，它们由上而下，形成绿的世界。就这样，在广度和高度上，作者纵深推进，共同构建了一个立体的绿的空间。
在前两句写景的充分铺垫下，诗人顺势进入第三层的表达，“行人便觉须眉绿”，“行人”即指诗人自己，“便”字体现这一切非常自然，虽然明写的是自己仿佛胡须眉毛都被染绿了，但推而广之，诗人想要表达的却是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被染绿了，诗人百分百沉浸在了许州绿意盎然的夏日世界里。到这一层还不够，除了视觉身心的全部融入，诗人在听觉上也是百分百享受其中。结句“一路蝉声过许州”仿佛神来之笔，是诗人心情的写照，恰似“一路喜悦，惊起无数云雀”，既收束全篇，“一路”和“过”字再次呼应前两句提到的“到处”和“百里”，同时“蝉声”还呼应了首句“到处陂塘决决流”中的水流之声。“一路蝉声”是百分百的热烈与欢闹，“到处陂塘决决流”是满耳的清脆与美妙，都是天籁之音。
到此为止，“行人”便不仅仅只是诗人自己了，他可以是经过许州的每一个人。在这个百分百立体多维的视听享受世界里，有满眼的碧绿，满耳的音乐，无论是谁，只要一路经过许州，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极致的享受，足以引人扬首展眉、心旷神怡。
这才是真正愉悦的丝毫不打折扣的夏日美妙旅行诗。
（郭林丽）
编辑/汪浩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