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一张浙江地图沿四角对折,两条折痕的交叉点便是浙江中部城市金华市。这里也因自古是商贾云集、物流汇聚的枢纽,被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称为“浙江之心”。至今,向外界介绍当地时,金华人还常把“浙江之心”挂在嘴边。
若从市场角度看,金华下辖的义乌似乎更称得上“浙江之心”,它是一座“建在市场上的城市”。近期,记者来到义乌站,不少人感慨,“义乌站比金华站要忙得多”“到底是世界的义乌”。
最近,义乌进一步做实“浙江之心”。9月6日,杭温高铁正式开通运营,自杭州市桐庐东站引出,通过既有合杭高铁湖杭段与杭州西站连接,途经金华市、台州市、温州市,引入温州北站,通过既有杭深铁路延伸至温州南站,正线全长276公里,设计时速350公里,让横店、磐安、浦江和仙居等地进入“高铁时代”,杭州西至温州北最快87分钟可达,进一步完善浙江省“1小时交通圈”和长三角城际铁路网。
但其意义绝不只是“杭州到温州通行时间缩短至1小时”。在义乌,杭温高铁直连我国高铁大动脉沪昆高铁,可以实现北上、南下、东出、西进。就连温商遍天下的温州,也有超2.5万市场经营户在义乌国际商贸城将轻工产品摆上“世界超市”,卖到全球。杭温高铁开通后,温州与义乌通行时间从原先100分钟以上缩短至约半小时,拉近了温州与“世界”的距离。
借助杭温高铁,义乌更有了“枢纽城市”模样。这条高铁线可以作为一个理解义乌未来新发展的“线头”,捋着它,更能理解义乌成为“买全球、卖全球”的“世界超市”背后,“莫名其妙”“无中生有”“点石成金”的发展经验。
义乌速度
“怎么义乌站又在改造了?”出差到义乌的商旅乘客时常有此一问。
原因无他,义乌站发送旅客量不断陡增。义乌火车站副站长傅其星说:“适度超前的规划,依旧跟不上义乌的快速发展。”数据显示,1978年,义乌站发送旅客量为52.64万人次;2016年发送旅客量达1058万人次,首次破千万人次;今年暑运,义乌站发送旅客量超210万人次,同比增长超12%。
但回溯更久远的历史,义乌的一个标签是交通不便。在浙江,义乌位置相对偏远,毗邻山区。清朝乾隆年间,义乌农民走南闯北,用自家生产的红糖换购鸡毛,作为土地肥料,解决生计问题,当时人们靠两条腿或划小船与外面沟通联系。后来虽有浙赣铁路横贯其境,但算不得便利。1972年,现在的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社会生活资料中心主任、教授张乐天就曾乘坐火车从家乡海宁前往义乌,一路上火车开得很慢,在他的印象中,义乌站是仅仅有几间房子的小站,“一条马路七盏灯,一个喇叭响全城”,是当时义乌城真实情况。
“没有铁路,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小商品市场。”义乌人明白义乌站的意义和作用。1984年,义乌县委、县政府确立“兴商建县”战略,当年12月6日投用的位于新马路12号的义乌小商品市场距义乌站不远,市场有摊位1800多个,经营产品3000多个品种,此时的义乌站不过是原浙赣铁路上一个三等小站,车次少、速度慢,能去的地方不多。
时钟拨至1992年,短短10年间,作为改革开放的产物,义乌小商品市场经历3次搬迁、6次扩建,前一年其交易额超过10亿元,高居全国十大市场之首。1992年5月,义乌第四代小商品市场正式营业,恰逢“全国发展城市商品研讨会”在义乌召开,50多个城市的市长齐聚于此,与会各地市长纷纷感叹:义乌速度,不亚于深圳速度。
1992年,义乌人傅其星从江西南昌的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分配的单位就是义乌火车站,此时老站房已经历一次扩建,成了两层小楼。当时,随着义乌“华夏第一大市”美名远扬,各地客商蜂拥而至,使得义乌站车票紧俏,过道挤满人,车座下躺着人,甚至火车的一个厕所挤下十多人。
2001年中国正式加入WTO,不足一年后,2002年10月,义乌国际商贸城正式开业,通常称为国际商贸城一期,同年11月,义乌站便升格为一等大站。当时义乌老板习惯做内贸,外贸还是个新事物。义乌接轨世界之初,对于国际商贸城要不要快速扩建二期存在争议,但到了2005年,国际商贸城已建设到三期。当年,义乌国际贸易额首超内贸,义乌市场正式从“卖全国”转型为“卖全球”。
一时间,义乌站的客流量骤增,一组数据显示,2005年义乌站客运收入达2.42亿元,是1985年的17倍之多。此时的义乌站难以满足客运需求,傅其星见证了义乌站的“搬迁”。启动于2003年的浙赣铁路(即沪昆铁路浙赣段)电气化,2006年正式完成,6月16日站房面积扩大超一倍的一等站新义乌站启用。
在外人看来,新义乌站建设周期与国际商贸城前三期的建设和投用时间“高度重叠”,似乎是巧合,但这正说明两者“高度相关”。当时有专家直言,行政层级上的“县级市”义乌,已经跟不上义乌经济社会发展速度。还有个生动形象的比方:小孩子成长太快,而衣服太小,得“给成长快的孩子换上一件大衣服”。这个“小孩子”就是义乌,义乌亟须“换上大衣服”,新义乌站就是拼起这件“大衣服”的布块之一。
为建设新义乌站,市场“无形之手”推动着政府“有形之手”。具体来说,当时义乌主动将“移站”方案改为“移线”方案:即原方案是打算在铁路原线位进行电气化改造,并将火车站搬迁外移,腾出老城区发展空间。但很快,义乌市政府方面发现若采用这种方案,原本存在的噪声、粉尘污染、安全隐患等穿城而过的弊端依旧存在。更让人费解的是,“火车站搬来搬去还是老站的规模”,如何能满足义乌国际商贸城日益旺盛的客运需求。最终义乌段移线方案被批准——铁路线移到城外,并新建更大的车站。
虽因方案修改延误半年,但义乌不仅如期完成改造工程,还取得了铁路与地方的双赢。从铁路角度看,新的义乌站成为浙江第二大客运车站,并为打造铁路枢纽预留了发展空间。同时,义乌客货分离,新建义乌西站担起货运功能。从地方角度看,“移站”方案的火车站新址选在如今义乌国际商贸城五区附近,改为“移线”后为义乌城区发展腾出大片空间。义乌市人大常委会原副主任、义乌铁路建设指挥部首任总指挥楼林禄回忆,铁路部门对义乌工作很满意,铁路一开通就为义乌安排了始发动车。2007年4月18日,义乌站至上海南站开行一对和谐号动车组始发列车,义乌成为当时全国唯一首发动车组列车的县级市。
枢纽城市
“百姓推着政府走,政府领着百姓跑”,这种“互促互进”的关系是义乌的成功秘诀,在打造枢纽城市的过程中,义乌也延续着这一传统。
2006年,义乌站启用同年,浙江一次性向义乌下放131项经济社会管理权限,义乌开始摆脱县级“小衣服”的体制机制和交通能级等束缚。效果立竿见影,随后两年义乌GDP年均增幅超12%。
“枢纽并非一天建成的。”义乌当地人说,背后是多年来义乌的火车线路不断增加。2014年沪昆高铁开通,义乌站成了高铁与普铁合用的车站,本就趋于饱和的车站更显局促。据傅其星观察,普速铁路时代,义乌站一天几千人次客流,但现在,义乌站日均发送旅客量3万多人次。
当杭温高铁确定引入义乌站、义乌站高架站房获批施工后,2022年底,使用仅16年的义乌站站房开始拆除。“义乌站是全国首例在运行的高铁上修建的高架站房。”傅其星补充道,客流量如此大的情况下,车站不得不一边施工,一边办理客运服务,面临施工“阵痛”,对旅客而言自然体验感不佳。
货运也是如此。2006年启用的义乌西站,若算“无中生有”,2014年开行的“义新欧”中欧班列,即中欧班列(义乌)则是“点石成金”。当年义乌西站将原先运煤和钢铁的场站空间释放,由此具备了向欧洲发送整列货车的能力。
去年有英国媒体惊奇地发现,英国伦敦东郊的火车站的路牌上清晰写着——“Yiwu 12,000km”,这是该站最远的运输线路,它是义乌开行于2017年1月的一条中欧班列线路。2024年,义乌新增一条“跨里海、黑海”罗马尼亚线路,中欧班列(义乌)线路拓展至20条。
义乌西站数据显示,2023年中欧班列运量近13万标箱,同期该业务营收超6亿元。“最近马上到圣诞节备货期,货物慢慢多了起来。”义乌西站值班主任刘东表示,现在义乌西站基本是满负荷运转,日均发送中欧班列3.6列,此外还开行海铁联运班列。
“义乌西站是沪昆铁路上扩建次数最多的站。”刘东介绍,目前规模约为2006年启用时的3倍,其间建设了中欧班列专用线、堆场、仓库等,为此迁走了周边几个村子。未来,义乌的物流配套区域有望持续扩大。
金叶子鞋垫老板娘盛亚芳认为,自她1997年从家乡兰溪来到义乌市场开店起,义乌的物流就是吸引大家的一个点。“义乌物流辐射全国,自己家的货从兰溪工厂拉到义乌组货,可以快速运出,第二天可以抵达全国大部分客源城市。”经过多年打拼,如今盛亚芳担任义乌中国小商品城商会副会长,她的人生在义乌画出一条上升曲线。
“铁路交通发展与义乌城市和义乌人的发展紧密连接在一起。”张乐天补充道。
同频共振
很多人并不理解,短短40年时间,义乌为何莫名其妙地成了“世界超市”?又怎么无中生有成了枢纽城市?但如果把义乌的市场和交通放在一起考虑,就可以很容易看出两者之间的同频共振。
一方面,市场倒逼着义乌的发展。以火车在义乌的变迁为例,无论是客运车站搬迁、改扩建还是如今打造枢纽,再或者是单独设立货运站乃至形成中欧班列、海铁联运专门作业车站,背后是随着义乌小商品闯出了大市场、做成了大产业,对于交通运输的客观需求和红利溢出。
另一方面,市场助力着义乌发展。无论是近期开通的杭温高铁,还是开通近20年的甬金高速,背后都有民营资本参投或控股。其中,杭温高铁一期项目温州至义乌段由民企百盛联合控股,并采用“建设—拥有—运营—移交”的运作模式,政府让渡30年运营期间全部收益,若盈利不及预期,政府会给予一定可行性缺口补助,确保民营资本收益稳定,此举可减少政府前期建设投资,让受制于财政预算的公共事业项目尽快实施。
两者同频共振的前提是,义乌人在想尽办法不断向外寻找机会。
义乌人有句口头禅“客人是条龙,不来要受穷”。人从何处来?早在20世纪80年代,前往义乌站时常一票难求,为解决交通问题,义乌小商品市场“接生人”谢高华,出面找到上海石化总厂领导寻求帮助,最终义乌县政府、上海石化总厂等三家单位各出两辆客车,组成“三联运输公司”,客车从义乌小商品市场直达杭州、上海等地。那一时期,杭州的公路、金华的铁路、宁波的港口、温州的机场都成了义乌人办市场的交通保障。市场刚刚发展时,义乌鲜见外国客商,张乐天在当地调研中了解到,以前外国人不仅不方便来,义乌也没有可以住的地方,因此他们考察后会住到杭州、宁波乃至上海。
到了2005年,为方便客商参加中国义乌国际小商品博览会,义乌方面与铁路部门合作申请加挂了广州至义乌、上海至义乌车次2节卧铺车厢。近年来,盛亚芳注意到,“每次广交会结束,不少客人会到市场看看新品,有时甚至一列高铁、一架航班的半数乘客是到义乌的外国客商”。
如今的义乌,论国际化程度即使相比北上广深,也不遑多让。这里汇聚着26个大类210多万种商品,关联着3200万名工人、210万家企业,与20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贸易往来,常驻着全球10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5万名外国人,去年出口额突破5000亿元。义乌甚至还成了集聚包括土耳其菜、叙利亚菜、尼泊尔菜等在内的“世界美食之都”。
义乌的未来依然充满想象空间。2026年,义乌站将成为“义乌之门”,站房建筑面积达7.5万平方米,拥有11台27线,成为全国县级市中规模最大、浙江第二大火车站。待杭温联络线完成后,杭温高铁列车可在义乌站转入沪昆高铁,直达杭州东站、杭州南站。未来,沪昆、杭温两大高铁,沪昆、甬金两大普铁,以及金义三四线等将在义乌站互联互通、无缝换乘,义乌也将正式成为浙江,甚至长三角的枢纽。今后,随着义乌西站的海铁联运功能移至甬金铁路苏溪站,义乌交通的“马太效应”还将持续增强。
文/任俊锰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