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的发财树死了。树的位置在电视柜的旁边,因为他习惯在客厅里工作,所以他给自己弄了一个大桌子,有三米长,一半吃饭,一半干活。发财树就在桌子和电视柜之间,有意无意总能看到。死状是很凄惨的,叶子都掉了,原来就不多的枝条变得又细又黑,有的还弯曲了,像是遭了火灾的窗棂。盆里的土和根分离开,露出一圈裂缝,可气的是开始几天裂缝还是潮湿的,似乎蕴藏着变数,跟枯枝很不统一。
安东有几次想把它连根带盆一起扔到垃圾桶,“咣当”一声,一拍两散,但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动手,懒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一直抱有幻想,铁树开花,万一哪天活了呢?它的躯干还很结实,他试图浇过几次水,水径直穿过松土,流到了地板上,于是水也不浇了,就放在那里。安东有个本子,挺大的本子,是画画用的素描本,有什么想法就写在上面,那个周一安东在本子上写下 :等待神迹。字迹很大,咒语一样。一个月过去了,黑土越来越白,大象鼻子一样的躯干裂开了几处,看来是没救了。这对安东是个挺大的打击,不是心疼树,当然叫作发财树的植物死亡总让人起那么一点不好的联想,主要是他厌烦挫败,即使是小小的挫败也会深深地刺痛他。在他看来万物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也就是说一次失败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其连锁效应是无法估计的,士气的打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若存在躲在世界之后的决定者,他看到你容忍了一次失败,就会派发更多的失败给你,这是安东的理论,世界后面的 Dealer 拣选出失败者的队伍,在里面挑出更失败的人令他们承受更多。可是生死有命,无法贿赂,这树死了,他必须忍着,目前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除了发财树,他还有一棵山茶树和一盆非洲茉莉,这两株植物活得还很好,确实也相对好养,偶尔把它们忘记也不会产生严重的后果。安东起身给它们浇了点水,比平时多一点,然后坐回长桌的一边开始工作。夏至刚过,他光着膀子,下身穿一条运动裤衩,写作如同长跑,也需要着装轻便,工作的时候他会关掉路由器,使自己的电脑处于断网状态,成为一个孤单的写作工具,只能记录,不能发问。快中午的时候,他站起来走了走,开始等待,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中午十二点,楼上总会有人弹钢琴,这个人准时如康德,早不过十一点五十五分,晚不过十二点零三分,准会弹起来。三年前他搬进来的时候并无钢琴声,两年之前突然有一天钢琴声开始了,从最简单的曲子开始,那首曲子叫作《印第安鼓手》,他知道,因为他曾经听自己的侄子弹过。最初琴声每天持续半小时,后来到了一个小时,现在每天整整两个钟头,直接进入曲目,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停止。所弹的曲子复杂多了,经常有错误,有时候一个小节要反复几遍。他不懂音乐,不知道弹的是什么,总归是一个大作曲家的作品吧,复杂的东西总是相似的。他不确定弹钢琴的人在他的楼上还是再一层楼上,不过他确信钢琴的位置就在他书桌的上面,他的脑袋正对着钢琴腿。开始的时候当然不愉快,有时候他会瞪着眼睛看着天棚,好像向一个随地吐痰的人怒目而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在电梯里见到同一单元的人,他会琢磨是不是就是他(她)弹琴呢,他会注意对方的手指,过去总觉得弹钢琴的人手指修长,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手指修长的人真多啊,原来手指就是一种修长的东西。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钟左右,他看见一个女孩随他上了电梯。女孩大概二十岁出头,体态挺拔,穿一身运动装,戴一顶白色鸭舌帽,右手拎一只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饮料,玻璃瓶的啤酒,纸巾,塑封的水果,一条韩国产香烟,还有几节电池。只用两根手指钩着,毫不费力。他住 15 楼,女孩用左手按了 18 楼。电梯行驶到 8 楼左右的时候,他说,是您弹钢琴吧?女孩扭头看他说,嗯?他说,弹钢琴的是您吧,最开始是《印第安鼓手》。女孩说,不是我。他说,对不起。女孩说,没关系,我也想知道谁在弹琴,每天我起来没有听见钢琴声,就知道又睡过了。安东说,好句子。女孩说,什么好句子?安东说,我说您刚才说了一个好句子。女孩说,不是句子,是真实情况,我刚才还以为弹琴的是你呢。安东说,为什么您觉得是我?女孩说,因为看你就像一直坐着的人,而且也像个不间断的人。安东走出电梯时心里想,不间断的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裂缝,不间断的人,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