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水梅
朋友的工作忙碌,已在外地出差数日,一时半会儿还无法返回我们居住的城市。她在电话里诉说近况,并委托我抽空去看望一下她的母亲大人。
我和朋友的母亲之前见过几次。老人家待人很好。虽已到耄耋之年,仍然耳聪目明,思路清晰,是我喜欢的类型。朋友在市区的工作室装有指纹锁,老人家若要出门,会把一个开门的小圆卡像戴项链一样挂在胸前。等出门散步或与邻居老姐妹们聊完天要回家时却不用它,老人家自己会按指纹进门。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潮”老太。朋友曾告诉我,她的妈妈说出门带小圆卡,是为了防止自己年龄大,指纹有时候会感应不了而开不了门。
朋友此次出差前,曾委托我给她的母亲选购新的床品。因为她听我说起邻居慈姑娘的家纺店里新到了一批很厚实的被芯。朋友在电话里“指点江山”,并一再强调相信慈姑娘的专业,让我全权帮忙选定她妈妈用的床品的款式和花样。
慈姑娘建议我,让朋友在微信里看一下图片。朋友的回复急急如律令,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有点“只能这样只好这样”的意思:天气晴好,希望你代劳,把床单被套过水、晒干,再把被子装好,送去给她家那位潮老太。
周末的阳光很好,一切很顺利。一群人中,我一向是动手能力比较弱的那一个。虽然我自认为自己并不太擅长做这样的事情。但却不知为何却没有对朋友的请求说不。“你妈没去找邻居聊天吧,我可不想吃闭门羹。”和朋友约好时间后,我再次叮嘱她,要她妈妈帮我开门。我打车出发去朋友工作室之前,微信收到她的一条提醒:“我妈最近耳朵好像有点背,你讲话大声一点。她动作会慢半拍,你要有点耐心。”
看完消息,我的心突突直跳。不会吧,我才多久没去,不会一下子就老那么快吧。心里的忐忑伴随我一路,在出租车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在模拟见到阿姨后要先说什么再说什么。
我从电梯里出来时,看见朋友工作室的门虚掩着。我走近时,发现阿姨已经等在那里了。见我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她赶紧把门全打开,迎我进去。
我放下被子,说明来意。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嘴里直念叨,怎么这么客气。我换好脱鞋,噔噔噔上楼,阿姨跟在我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告诉她,被单已经洗过晒好了,我们去把旧的床单、床笠换一换。
阿姨睡的是榻榻米,偌大的房间里,放了一张一米八的床垫。她迈着扎实的步子,跟在我后面进屋。全然没有朋友文字里描述的那种老态。我在她的帮助下,很快地把旧的用品撤掉,换上了新的。
阿姨很利索地把那件旧的床笠和一件薄的床单放入洗衣机去洗,并告诉我,不着急,剩下的慢慢再洗,她有的是时间。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心想,这老太太还真幽默。
洗衣机嗡嗡嗡工作,我们下楼到茶桌泡茶。阿姨让我吃完午饭再走。我说好。她去冰箱查看,并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煮稀饭吧,然后我最想吃的是花菜。
她忙碌开了,淘米下锅。一边忙手里的活计一边说,削两块地瓜蒸一蒸,花菜是山里的亲戚昨天送来的,很新鲜。我坐在茶桌旁泡茶,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并通过手机向朋友报告进度。
过了十多分钟,我撸起袖子去炒菜。阿姨刚才已经把花菜分成小朵,一朵一朵的大小一般,足见刀工和耐心。我在她的指导下,把一大朵花菜先过一遍水,再加入猪油炒熟,盛出来时发现有满满的两大盘。阿姨在我盛菜时已经摆好了碗筷,几口热粥下肚,心里的踏实感油然而生,再吃一块软糯甜美的地瓜,配上炒花菜,真心爽口和舒坦呀。
吃过午饭,我和阿姨回到茶桌旁,继续聊天。我讲闽南语,用比较慢的语速,她也讲闽南语,我们的发音有细微的差别,却不影响交流,一直都是这样。
“老家的一楼比较潮湿,房子后面有菜地,原来都是自己种,要煮现摘,好吃。”我们的聊天很家常,阿姨的语速如往常,说几句,就要停一会儿,像是陷入回忆之中,不能自拔。“后来,在三楼又搭了一间房,装修得很好,享受没有多久……”
不知道是什么线头引起,阿姨话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悲伤:“晚上的时候,伊要是咳,我就坐起来,用手轻轻拍拍伊的肩膀,伊就继续睡。”她说这些话时,一边用手轻轻地拍拍自己的肩膀,“那个晚上,伊讲,让我去睡二楼,讲——伊咳嗽我也整晚不能睡。第二天,煮好稀饭……”阿姨哽咽了,没有再往下讲。停了很久,她长叹了一口气:“伊没有享受,少年的时阵,日也做暝也做,顾大顾小……”我明白她的情绪以及她所要的表达,所以没有接话。用安静等待她把自己的情绪,从久远的回忆里往回收。好在,她很快收住了。我们换了一个话题,继续聊天。
“面对喜欢的事物/像你在岸边看流水/有风吹皱了河面/却什么也不必说……”后来,我和几位友人复述过当时的情景。潮老太家的女儿是其中之一,她听完我的讲述之后,嗔怪道:“你看你,又把我妈聊哭了。真是罪过。”
的确,潮老太是幸福的。我羡慕她。因为,在她已经接近90岁的时候,她仍然怀念自己的爱人,仍然在想起自己的爱人时会心动,也会心疼。换句话说,她仍然能透过岁月的尘埃,看到自己当初的爱情的模样。夜深人静时,我重新翻看这首诗题为《面对》的诗:“堤岸是长长的堤岸/在转弯处转弯/想要绿荫时就分开/两行柳,慢慢挽住/枯燥的天气/你在岸边来来回回/影子在水里跟着/与你一起老去……”
阿姨的哽咽,让我看到了爱情应该有的模样。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