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金虎
几杆细竹,一车青草,这便是搭房子的主要材料。
秋的太阳已经有了些许冷意,它高远地悬在瓦蓝的天空,漠然地看着我和我的父亲——我们都在忙着,确切地说是我的父亲在忙,他把屁股撅得很高,吃力地挥舞镐头,挖出一些规则的小洞,将竹竿栽进去,随后用爆裂开后跟皮的大脚死死地踏实。做完这些,父亲擦了一把汗,说,绑绳子。
父亲牵着绳子头,围着那些栽牢的竹竿绕圈子。每绕到一根竹竿,在上面打一死结,又绕到另一根竹竿前。秋阳照耀在父亲赤裸的古铜色的脊梁上,照亮了滚动着的粒粒汗珠。
我很想帮父亲一把,却始终不能帮得上。这活,小孩子干不了。父亲往掌心里吐一口唾沫,手不停地对我说。
其实我已经不小了。八岁的生日已经过去。我知道了不少事情,也知道了死亡,那是非常恐怖的事儿——
倾刻间,成片成片的房屋颓然坍塌,沉重的土墙压在人的肉体上,血在流,肉模糊,天地昏暗,一切生命都已不复存在。这就是地震,是我从一个电影上看到的景象。
那个电影恐怖了我的许多的夜晚。我常在梦中惊醒,感到天地旋转,巨大的屋梁正呼呼地朝我压过来。我哭着跳起来,爹呀娘呀乱叫唤。直至梦魇走了,才复又睡去。
真不敢想到的是,地震竟然没有放过我们的村庄。
消息是从公社里的干部口中传出来的。我在村子里见过那个干部,他的下巴往前翘着,上面的胡子刚刚剃过,泛出铁青色来。干部站在村中央的一堆圈肥上,声音异常洪亮也异常惊人,地震就要来了,各家各户老少爷们都留点神。
于是,家家户户便开始搭防震的棚子。搭棚子不比盖房子,不需多少材料,几根杆子几捆青草几根绳子而已,而且仅靠一个成人的力量,小半天便会完工。
我家的防震棚子搭在了宽阔的场院里。
父亲说,地震不光是倒房子,还倒树。树都高几丈,防震棚离近了,一家伙就砸上了。父亲说着,迈着他的健实的步子,反复丈量之后,才在场院里选定了棚址。
那阵子,我就像一匹受了惊吓的家犬,老老实实地偎在父亲身后,尽管不能帮他什么,始终寸步不离地跟着。
死亡是挺骇人的事儿。我曾经见过三婆家的那头满月小猪,在天井里撒着欢呢,突然就倒在了墙角落。三婆说是吃了鼠药,眼看不行了。她用提篮盛了小猪,扔到了村北的旱渠里。我和兰子挖猪草去了那渠,看到了那猪。猪死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叫我不敢再看第二眼。
那猪仰着,肚子叫狗撕豁,肠子已经掏吃净,留下淋淋的血迹。猪眼睁着,灰茫茫的,看着天。猪嘴裂开,舌头上爬满圆鼓鼓的蛆虫。兰子骇得扔了提篮,捂着脸哭。
好几天里,我都不敢去旱渠。猪睁着眼的死相老是在我眼前晃悠,它的死令我觉出了死亡的恐怖。
生命如此脆弱,活着的每一天里都布满了死亡的恐怖。
死亡不可避免,死亡却又是那么残酷。
可怕的地震!唐山死了数不清的人,这消息也是公社的干部亲口说的。他说,人被扒出来时,肚子都砸烂了,肠子断成一截截绳子样,还有一些人的脑袋成了薄饼,两个眼珠子滚出来,像两个玻璃球,圆得吓人。可惨啦……
防震棚子总算搭成了。父亲蹲在一边抽烟,我蹲在父亲身边。我听到父亲说,就算是震了,棚子也砸不痛人。
什么时候震呢。我颤抖着嗓子问父亲。
父亲说,唐山刚震,咱离着近,怕是这个夜里了。
入了夜,天阴沉起来。家家户户都宿进了防震棚,没有人说话,也没有狗吠。我们在不安地迎接着那个可怕的时辰。父亲抚摸着我的头说,睡吧。我却不敢有丝毫睡意。
旁边的棚子里已经传来粗重的鼾声,还有悉悉索索打磨牙齿的声音。我听到父母低沉的对话。到半夜了吧?父亲说,怕是不震了,睡吧。母亲于是也说,睡吧。
我却更圆地睁开了眼睛。远处的狗叫起来,谁家的孩子也啼起来,还有断断续续的梦呓。这个黑沉沉的夜,漫长得叫我害怕。我沉浸在死亡的恐惧里,觉得自己的弱小的身子正渐渐被死亡咬住,恍如那头吃了鼠药的小猪。
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红的花绿的草,蜂嘤嘤地飞,蝶翩翩地舞,老人安详地晒太阳,孩童无忧地做游戏。这一切的一切,只有活着才能拥有。
然而,人世间却还有死亡,令人恐惧的死亡。
人死了,就像那头猪儿,尽管睁着眼睛,却什么也不再能看到了,只有被日光风雨慢慢地剥蚀身子,最终连骨头也变成一把土,完全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啊,多么可怕的死亡!
然而,就在这个恐惧的没有月色星光的夜里,死亡就要来了。我躺在沉沉的夜色里,分明地感觉到死亡正渐渐伸出它那秤钩一样尖利的双手,慢慢攥紧了我的呼吸。
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起来。我对自己说,不能睡,我要跟死亡好好地商量一下,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哪。
然而,我最终还是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小半晌了。父母都忙去了。静静的防震棚里,只有我自己悄悄地躺着。柴门虚掩,一束阳光照进来,越过我眼睛上方,斜斜地投射到棚壁上。
恐怖的夜已经过去了。
我还活着。
我用眼睛轻轻地触摸着那束阳光。阳光,你用你的目光注视世间万物,你看到新生,你也看到消亡;你看到欢悦,你也看到哀鸣。阳光,你本身就是生的精灵。
这束生命的阳光啊,此刻,你又照耀在我的身上,叫我顿然萌生出了难言的亲切,心头涌动起难言的感动。
触摸着一束阳光,我哭了。
那是一个八岁孩子对生的渴望和被生的感动。
编辑/王静